易晚身後那人卻沒說話。
他轉過頭去,看見那人戴著鴨舌帽,靠在門框上,看著藍樺離開的方向。那人罕見地沒有開口說廢話,而是在半晌後,“嘖”了一聲。
易晚:“?”
“算了。”那人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反正我們都會一起完蛋的,早晚,所有人。”
易晚難得地想開口說句什麼。可那人用手在易晚的頭上按了一下——然後就離開了。
……他按易晚腦袋的力度,就像顧若朝按沈終的腦袋時的力度一樣。
易晚莫名其妙。他皺眉看那人雙手揣在兜裡,吊兒郎當離開的背影,皺著眉狠狠用手擦自己的頭發。
藍樺走了,灰宮走了,向著這裡一直靠近的隻有安也霖和丁彆寒的氣息。
安也霖:“時間到了,丁彆寒,回去吧。我們已經到了節目組化下的邊界之外了……你真的看到那個穿著古裝的鬼了?”
越往南邊走,薄明越府的景色就越來越蕭瑟。
丁彆寒:“不……就在這裡!”
丁彆寒猛地撩起門簾。他一驚一乍的樣子嚇得安也霖都抖了一下。然後……
安也霖:“啊啊啊啊啊!真的有鬼啊!!”
一隻身穿周朝年間盔甲白袍,渾身血跡斑斑的鬼物,就坐在薄明越府的南門之外!
找到了!
安也霖的驚叫聲吸引來了另一陣腳步聲。在另一邊搜索的男運動員、施嶠和莉莉人也氣喘籲籲地跑來了這裡。
“彆怕!我來了!”男運動員大吼,“這就讓它無處可逃!”
他隔著老遠就把手裡捧著的一袋麵粉扔向了坐在門口的那隻鬼。
“我操……”這是丁彆寒突然發出的聲音。
“這隻鬼……”好聽的女聲說。
眾人沉默了。
穿著血跡斑斑的白袍的易晚也沉默地從丁彆寒背後探出頭來:“是我,從隔壁來探班。”
……忘記自己還穿著拍定妝照的、薄明絳殉國時的衣服了。
而丁彆寒像一個偉岸的父親一樣立在他身前,遮住了夕陽,也遮住了大半麵粉——雖然是被易晚眼明手快地抓過來的。
丁彆寒:……
易晚:眨眼。
在運動員瘋狂的道歉聲中,易晚略開被砸了一身麵粉的丁彆寒,頂著一臉的麵粉走進了薄明越府。
就在此刻……
他的靈感突然動了動。
易晚向預感傳來的方向看去。
他隻看見一叢青蔥的草木,和被樹影遮蓋的石階。
……
“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運動員低頭鞠躬,“我實在是太緊張了!”
丁彆寒冷著臉拒絕任何人靠近,大概是已經放棄治療,做好了回酒店換衣服的準備。易晚則蹲在離丁彆寒較遠的另一邊,心安理得地用手揉臉,把糊了自己一臉的麵粉抖下來。
SEAL的主唱莉莉居然還蹲在他身邊,幫他小心地抖掉肩膀上的麵粉。
……這個場麵,很多人看了都覺得頭疼。
其中兩個臉色尤其不好的便是施嶠和安也霖了。他們一個是SEAL的隊長兼作曲,一個是Iris5的創作核心,如今是冤家聚頭,沒當場打起來都算安也霖涵養好。
——算起來,SEAL還偷了Iris5的主打歌呢。
氣氛一時凝滯,唯有丁彆寒拒絕男運動員的“協助抖麵粉”邀請到天荒地老。終於,導演助理的聲音打破了眾人的寂靜。
“導演說我們今天可以收工了,你們怎麼還沒回去?誒?這滿地的麵粉是怎麼回事?”
……誰也不敢說。
小助理又看見易晚,尖叫道:“我操,鬼,鬼現形了!臉還這麼白!”
……這滿臉的麵粉還為易晚的角色扮演增色添彩了。
“我是從隔壁組過來的。”易晚隻能再次解釋。莉莉依舊蹲在他身邊,替他撿衣服上的麵粉。美少年和美少女蹲在一起,像是兩個洋娃娃一樣養眼。
……小助理被噎了一下,好歹知道他是個活人了。薄明越府晚上八點後要落鎖。眾人有再多的遺憾,也隻能在小助理的再催促下往回走了。
莉莉被施嶠叫回了自己身邊。在他們與安也霖擦身而過時,安也霖冷笑了一聲:“……小偷。”
施嶠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是那種明知自己沒有道理,既心虛又憤怒的難看。
還有幾分難言的恥辱感。
……很顯然,任何一個有信念感的音樂人,都沒辦法接受自己在公司的強迫下、剽竊另一支樂隊的歌曲充當自己的主打歌的這件事。
於是施嶠一句話也沒有說,拉著莉莉的手腕就走。安也霖在他身後繼續冷笑,用他們才聽得見的聲音道:“這事兒沒完。”
抄完他寫的歌,就打算當無事發生一樣?安也霖可不是那麼好欺負的性子。
男運動員不知其中糾葛,隻以為是L之間的關係很差——這也很常見,存在競爭的團體之間是會這樣的。小助理、施嶠和莉莉在前麵走得很快,也很遠。他於是問安也霖道:“你們今天在長春府裡發現什麼線索了嗎?”
長春府是薄明越府的彆稱。安也霖搖搖頭道:“什麼都沒看到。”
如果說第一場《科學之戰》的舉辦地點傅宅還有那麼幾分裝神弄鬼的陰冷氣息,那麼長春府,可以說是位於這一道的另一個極端上。
長春府非常安靜,也非常宜居。儘管百年的時光已經將其中亭台樓閣的建築腐蝕了一部分,可園林式的府邸依舊風景秀麗。小溪水聲潺潺,長青木綠蔭蔽日,一步一景的用心很能讓人想象到宅邸的主人曾有的高雅誌趣。難怪薄明越在薄明遠離開王都後,是那樣歡天喜地地住進了這宅子裡。
男運動員說:“我們也是。一路上我們隻聽見鳥叫,莉莉還撿了一兜子花。我之前也去過類似的節目,《凶宅探秘》知道吧?”
安也霖說:“好像聽說過……”
男運動員說:“那些凶宅的陰森水平比起這座宅子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我和它們談笑風生,穿著運動鞋跑得飛快,直接跑出退役後第二春。之前我看網上說安陽古城是真的有鬼,尤其是這個長春府裡。所以在來之前,我還特意帶上了我最適合跑步的鞋……”
安也霖情不自禁地盯著他的腳看。
男運動員說:“不過來之後,我感覺這裡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裡就沒有給我哪怕一點的‘陰冷的感覺’嘛!就是對麵的那個太子府,都比這個長春府要陰森許多。我看呐,要麼就是這長春府裡根本沒有鬼,網上那些帖子都是水軍發的。要麼就是這裡麵的鬼特彆與人為善,見我們一群人進來了,都不好意思出來嚇我們,哈哈哈!”
安也霖說:“確實,我和丁彆寒也沒有感覺到任何和鬼有關的氣息。”
一整天走下來。安也霖隻覺得這座府邸裡鳥鳴啁啾,草木成蔭,不像是鬼宅,倒像是一個假期度假的好去處。
四人聊著聊著就看不見施嶠他們的身影了。這四人組還按二、一、一分層。最前麵的“二”是安也霖和男運動員,中間的“一”是還在揉臉上和妝容混成一體的麵粉的易晚,最後的“一”是滿身麵粉一臉冷酷地走在最後的丁彆寒……
運動員老哥倒是健談。他從鬼屋聊到自己的經曆,又聊到藍光娛樂:“你有沒有覺得藍光娛樂的人的脾氣都怪得很啊?今天一下午,施嶠和莉莉兩個人都不愛說話,快憋死我了。藍樺怎麼樣?他好像脾氣挺好的。”
“藍樺,嗬。”安也霖不想在藍光娛樂的事情上多費口舌。
運動員老哥又說:“你知道麼?節目組本來想把隔壁的太子府和這邊的長春府一起租下的,搞個雙府聯動的《科學之戰》。不過《北周絕戀》那個劇組仗著上麵有關係,把太子府租下來拍戲了。我聽說那個太子府裡才是真的凶,畢竟那個太子是冤死的,對不對?從高高的城牆上跳下來,摔成一堆肉泥。死前還目睹了國破家亡,那怨氣,得有多大啊?據說後來那北朝開國皇帝被子女謀殺,最終死在太子府裡,就是太子索的命……”
安也霖:“說起來,我們走了多久了?”
運動員老哥一路天南地北地絮絮叨叨,算起來也有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了。施嶠和小助理的身影也消失了……怎麼他們還在長春府裡走?
安也霖突然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他看向天際,殘陽如血,似乎從他們離開南門開始,這太陽就沒有落下去過。
……而他們在長春府的南麵,一直走,卻一直沒有走出去過。
“易晚,丁……”
安也霖回頭,向身後看去。他隻看見空空蕩蕩的花園。
易晚或丁彆寒,一個也沒有。
……
易晚走在兩撥人的中間,一直在試圖把臉上的麵粉弄下來。
麵粉和定妝噴霧糊成一團。如果沒有水把它們化開,是很難把那團東西弄下去的了……隻是易晚一邊揉著臉,一邊還想著灰宮的那句話。
“反正我們都會一起完蛋的,早晚,所有人。”
這是什麼意思?
他說的“所有人”裡……也包括他自己麼?
身前身後漸漸安靜得可怕。易晚皺著眉頭,對此卻渾然不知。安也霖和男運動員的兩個身影一直在他前麵走,易晚也就跟著他們慢慢走。一邊走,一邊想著自己的事。
鳥叫聲終於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遠處的一座小橋,和橋下潺潺的溪流水聲。水流十分清澈,清可見底。
這樣的水,應該很適合用來洗掉臉上的脂粉。
安也霖和男運動員的身影走過了那座橋。再過十米,就輪到易晚了。
易晚沒有立刻上橋。他來到溪邊,蹲下身來研究溪水。
可以用這水來洗臉嗎?
“易晚。”安也霖在橋的對麵說,“過橋啊。”
易晚沒有回答他。
他從岸邊的樹叢上摘掉一片樹葉,用寬大的樹葉從小溪裡舀了一勺水。下凹葉片中的水很清澈。他用手沾了一點水,緩緩地往自己的臉上搓。
溪水映照出他的身影,和模糊的麵容。
“易晚。”男運動員也在橋的對麵說,“快過橋啊。”
易晚還在搓妝容。
“易晚!”安也霖的聲音變大了,語氣裡多了些催促,“快點過橋,不然來不及了!”
“你在磨蹭什麼!快過橋啊!”男運動員說。
易晚沒有抬頭。因此,他看不見橋的對麵,本該是安也霖和男運動員的兩人,已經變成了兩個手拉手的紙人。紙人花花綠綠,細節處描金畫彩。像是“祭祀”某物時,被一起燒下去陪它的。
紙人沒有辦法從那橋走回去,隻能一遍一遍地催促。溪畔的樹叢也變成了見葉不見花的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又名彼岸花。
花葉不相見。
距離臉上的妝容被洗乾淨還差一點水。紙人的催促聲越來越尖利、越來越焦急。易晚低頭,打算用葉子從小溪裡再舀一點水出來……
一隻蒼白扭曲的手,從水底伸了上來!
那隻手屬於男性,五隻指甲蓋都已經翻開,看起來死者在生前曾經經曆過痛苦的抓撓和掙紮。此刻,這隻青筋突起的手直直地抓住了易晚的手腕!
水花飛濺,它要帶他下地獄!
手的力量極大,這是屬於鬼物的力量,人類無法匹敵。可易晚沒有因求生而猙獰掙紮。他隻是冷冷地看著那隻手,用一種不像是易晚會有的語氣,對它道:
“連臉都不敢露出來見我麼?”
那隻手短暫地停住了。
“我現在的這副尊容,你不是早就該預料到了麼?”
那隻手終於鬆開,瑟縮著縮了回去。
可它似乎並不打算放過這個機會,仍然張牙舞爪地,在伺機出手。
易晚用不屬於“易晚”的神情,冷冷地看著它。
手腕上殘留著一圈淤青。易晚並不在意,他將臉龐最後的那部分妝容也洗乾淨。他從溪邊站起來,正打算離開……
一雙手從背後抱住了他。
——水裡的那隻手,也終於像是看見了什麼讓它恐懼的東西似的,驚恐地縮回了水底。
那雙手很冰,很涼,不像是屬於人類的手。一具冰冷的身體貼著易晚,像是一個孱弱的青年,將下巴也放在易晚的肩膀上。
可那又確實是一個擁抱——一個眷戀的、卻又不肯放開的擁抱。
“哥哥。”那人說。
易晚站在那裡沒有動,直到背後的觸感完全消失。他回過身時聽見有人說:“你站在那裡乾什麼?”
說話的是個穿著工作人員服裝的青年,長相清秀文弱。易晚說:“呃……我迷路了。”
青年說:“那裡不是回去的路。跟我走吧。”
青年轉身,示意易晚跟他走。傍晚的長春府有霧升起,四野朦朦朧朧。易晚向著他走了沒幾步,就聽見霧裡傳來隱隱約約的人聲。
“易晚?”那人的聲音很焦急,也很熟悉。
四周的景致就在那一刻變得模糊了。
無論是小橋,流水,還是溪畔見葉不見花的曼珠沙華。眼前的視野像是老式電視機的屏幕一樣閃個不停。易晚站在原地,隻來得及茫然地發出一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