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沿著刀刃往下流,在四十九樓的地毯上留下小小的血池。易晚看著喻容時,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而他的眼睛還紅腫著,那雙曾經黑白分明的、感情寡淡的眼睛。
在方才還被人珍惜地捧在掌心的三分鐘裡,它們到底是在為綠河小區的爆炸而難過,還是有幾滴是為喻容時而流的呢?
“原本,我想灰宮掉下去時……算了,沒有必要說假話。”易晚說,“我早就覺得,灰宮的死亡已經沒辦法吸引到天道的目光了。這條路早已斷絕,想要引出天道,隻能找出新的方法。”
“……”
“灰宮哪能比起你呢?喻容時。灰宮的上躥下跳也隻帶來天道實為‘放棄’的縱容。這種縱容,就像看一隻漂亮的貓、一隻好玩的狗……看一個小醜,還能帶來怎樣刺激情緒的鬨劇。可你是不一樣的。”易晚側頭盯著刀刃,語氣寡淡,就像談論今天的天氣有多好,“從未被控製,從未被窺視。喻其琛做了什麼?在天道麵前展現了自己和你的和解嗎?就這麼一下,天道就發瘋似的要殺他……而顧若朝,他是最受不了氣的人。可他居然成功被你送進過監獄,最終,你也沒有被他報複成功。”
“集合了灰宮整理出來的‘主角要素’文檔上的,所有出現最低頻率的‘美好品質’,利他、奉獻、損害自己……會讓所有讀者都憋屈不已的性格。不像其他‘主角’,總是在為自己不斷湧現的‘需求’進行對外界的奪取,一步又一步地完成舊的小目標、又發掘新的小目標,從而為讀者獲取爽點。人往高處走,你卻在往低處流,你伸手,不停地奉獻出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就像快樂王子一樣。”易晚輕聲道,“喻容時,你就是這個世界的原稿吧。”
“……”
“那個後來被證實不符合市場需求、而被放棄,被視為‘創作的黑曆史’,被扔到垃圾箱裡、看都不敢再看一眼的初心。”易晚提著刀,一步步走向他,“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們確實生活在一個的宇宙裡。那麼這個宇宙的起點,這創作幻想的起點,是什麼?是一種抒發,一種期待,一種遺憾,也是人心中,最初幻想著,最初勾勒成的,那個因為自己的私心而被寄托了無限不切實際的期待,在旁人眼中卻顯得可笑、幼稚、恥於一提的形象。畢竟……”
“創作的第一個靈感誕生的原因,絕不是為了討好市場。沒有創作者最開始是為了討好其他人,才進行寫作的。”
易晚終於又走到了喻容時麵前。他俯視著他,被星光照得銀白的眼裡沒有一絲情緒。
“被自己扔掉的不去看的東西……絕不代表著能允許其他人來傷害、貶損它。所以,你還是擁有著能讓所有人羨慕的人生。你就像是被天道放在那裡的水晶娃娃。”易晚歪著頭道,“其實顧若朝在報複時忽視了一點——他應該做的,不是報複這個世界,放任這個世界爛掉。而是……”
“報複天道。”
“我說過,天道是‘祂們’,是許多人的意識的集合體,衝突、戲劇、盈利、市場……但在祂們中,一定還有一個‘祂’是不一樣的,是始作俑者,是創作的開始。”
“所以必須把天道逼出來。讓你也擁有私心,脫離祂成為你自己,這太難了。或者肮臟掉,腐爛掉,混亂掉,或者……被殺掉。”易晚偏過頭,恍惚地看著窗外色澤變淡的星空,“你看,月亮出來了一點,因為你受了傷……還是出自我這樣的、沒有被期待的人的手裡。”
易晚的聲音像是從夢遊者口中發出來的一樣。喻容時開口了,他開口得就像所有人都以為他永遠不會開口一樣:“所以這就是你一定要帶我上來的原因。”
“是。”
“灰宮也察覺到了麼?所以這就是他留下那把刀的原因?這就是他從一開始就對我不屑一顧的原因?這就是他從來都不覺得,我具有威脅性的原因?”
“是。”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到這一切的呢。”
“……”
遠在你吻我之前。
“可你主動地跟我來這裡了,不是麼。”易晚漠然地說出了最讓人心碎的話,“明明你自己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卻還是跟上,卻還是要我主動說出口,卻還是在電梯裡……給了我兩次機會。你猜到了多少呢,喻容時,從過去到現在……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這樣看著我?”
喻容時終於低下了頭。
“自由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麼。無論是以我作祭品,還是事實上……你也在用你自己,做祭品。”喻容時說著說著,突然笑出了聲,“你應該想到過吧?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極大的可能,天道會在你下手之後,把你徹底抹殺?”
“……”
“肉/體?你不會害怕從肉/體上被抹殺。我一直記得你真正害怕的是什麼……被絲線捉住,被控製自己的靈魂。”喻容時說,“想想看,在你刺向我之後……被抽成一個空殼?”
易晚沉默。
“又或者,或許某一天,你從混沌中醒來,發現你正躺在我的床上,裹著被子,身體赤/裸,然後你想起來,你已經度過了許多年這樣渾渾噩噩的、被天道作為禮物送給我的結局。天道告訴你,這就是讓祂決定重建世界的原因,清醒隻是短暫的,在未來,你還會繼續這樣的生活……而且一切的發生,都是因為是你主動走向我,並自作聰明地,設下了這樣一個棋局。如果你沒有這樣做過,至少你還能在世界末日到來前,以沈終的身份和你的家人們待在一起,又或者,一個人作為自己,在哪個角落裡安靜地死去。”喻容時說,“看啊,你在發抖……走了那麼多步,得到的還是虛無,這就是你害怕的東西。”
他的傷口還在流血,可他甚至沒有用手去捂。
星空隻淡了一點。易晚握著刀的手從來沒放鬆過。
還不夠。
“就這麼讓你厭惡嗎?就這麼讓你害怕嗎?回答我。”喻容時說,“現在你打算怎麼做?哭,還是繼續捅下去,就像虐殺一樣?往這裡捅?”
他仰著頭看他。因為易晚又撲到了他的身上。少年跨坐在他的身上,手裡還握著那把刀。喻容時驟然握住了他的手腕,讓易晚手裡的刀懸停在心臟的位置上。
他冷冷地看著他。
半晌,那種冷色從他的眼裡褪去了……留下的,是一個自嘲的笑。
“算了。”他輕輕地說,“我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
“我猜到了很多……為什麼捅偏了呢?你的手,不是一直很準嗎?”
“……”
最終,喻容時道:“易晚,沈終……愛你,真是這個世界上最累,也最痛苦的事了。”
可你……真他媽的迷人啊。可即使如此,我也覺得你追尋的那個夢想,依舊帶著極致的美。
可……我還是想知道,你到底有幾滴眼淚是為我而流的。這在你眼裡,到底是不是庸人的自擾。
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睛,就像這次才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對視那樣。易晚忽然動了起來——他掙紮著要從喻容時的身上起來,第一次沒成功,因為喻容時抓著他的腰。第二次他成功了,但刀脫手了。在他能爬起來之前,喻容時起身,從來都像好好先生的他這次狠狠地把他按倒在了地上,臉朝下,然後翻過來,最後狠狠咬上他的嘴唇。
易晚的眼神依舊是沒有焦距的,他好像直到現在也沒有集中注意力。終於,在這個帶著血腥氣的、仿佛是最後一次、就像是在一方已經做好了獻祭的準備的吻後,易晚咬破了對方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