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人是你的同學嗎?哪個年級,哪個班的?”
“不是你的問題。世界上就是有很多這種爛人。”
“站著彆動……要是痛的話,告訴我。……好了!粉筆灰都拍乾淨了!”
“腿麻嗎?”
“你家住在這附近是嗎?”
“……有哪裡,不舒服嗎?你一直沒說話。”
易晚呆呆地看著他。這是一個外貌非常俊美的少年,溫潤,清爽,幾乎算是完美。他穿著藍白色的中學校服,背著書包,像是剛從附近的中學裡走出來,書包側麵還有個藍色水壺,水壺上掛著時興的動漫的透卡。他在他身邊蹲了兩個小時,現在正擔心地看著他。
不知道為什麼,易晚覺得眼眶發酸。
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幾個手語,像是在確認易晚是不是不能說話……眼裡的愧疚還更濃了。易晚於是說:“……我會說話的。”
少年鬆了口氣。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會問“那你剛才怎麼不說”,而是說:“那你要回家嗎?我送你回去?”
“嗯。”
易晚說了家裡的地址。從這裡回家,需要沿著一條小河走,經過一座浮橋,然後就能到易晚家住的老樓。少年在前麵走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然後他回頭發現,易晚總是綴在他後麵,一會兒就又走掉隊了。
於是他向後退了幾步路,這次伸手握住了易晚的小手。
“可以嗎?”他說。
“……”易晚把手遞給他,眨了眨眼睛。
少年牽著小孩的手往前走。路下,是流動的小河。小河映著星空,少年說:“我在一中上學,今年高一。”
“我在棕北小學上學,今年五年級。”易晚機械地模仿他的說話格式,給出回答。
“你一直沒說話,是在想什麼嗎?”少年說,“那些壞小孩,我不會這麼就算了的。我會告訴你們的老師,讓他們的家長好好收拾他們。”
易晚說:“我才是壞小孩。”
少年說:“為什麼呢?”
“因為我有病。老師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不適合在這裡讀書。”易晚說。
少年:“唔……他在瞎說,沒有誰有‘不適合在哪裡讀書’這種道理。你有哪門功課吃力嗎?”
易晚:“還好。”
少年眉頭舒展了:“那就好。你五年級是嗎?明年,你就可以參加小升初,考到更好的學校去了。隻要分數夠高。”
易晚:“嗯。”
易晚慢吞吞地走,用腳去踩自己的影子。影子被路燈拉得長長的,就像長頸鹿一樣。易晚說:“……好像長頸鹿啊。”
他聽見少年說:“嗯……什麼長頸鹿?”
“還有尼安德特人。”易晚說。
少年說:“這是什麼?你看過的書嗎?剛剛我們是在圖書館旁邊,是吧?”
易晚低著頭道:“不……我是尼安德特人,而且沒有變成長頸鹿。他們欺負我,是因為他們是智人。”
“什麼意思呢?”少年說。
電壓不穩,路邊的路燈一閃一閃,飛蛾在路燈旁纏繞旋轉。易晚說:“沒有什麼……因為我很奇怪。”他的手卻被捏了捏。易晚還在往前走,一下撞到了少年身上。他抬頭,看見對方眼眸澄澈,還握著他的手,說:“說說嘛……我很好奇。”
有一種易晚不說,他就不走了的態度。
到底什麼樣的高中生會聽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說夢話啊。
易晚於是磕磕絆絆地說了。他的語言組織能力不是很好,思維又總是散點,於是顯得非常異常、格格不入。他說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故事,說被塗鴉的書桌和大衛,說在圖書館裡看見的《世界100大未解之謎》和脖子上滿是銀環的女人……他說了有多久,少年就聽了有多久。過程中,少年時不時地插話:
“那為什麼會這樣呢?”
“你是怎麼想的呢?”
終於說完,易晚氣喘籲籲,坐在河堤上發呆。少年捧著下巴坐在他身邊,對他說:“你等我一下。”
……走了啊,又是一個人了。
易晚看見書包上的泥漬。他用手舀了一點水,擦洗書包。書包被水浸濕,深色渾然一體,好像看不出沾染泥漬了。小河水很深,易晚想起,老人們常說,水裡有水鬼,執念纏繞,不能往生,喜歡在岸邊抓的,就是像他這種不討人喜歡的怪小孩。
有涼涼的東西貼上他的臉。易晚嚇了一跳,以為水鬼來了。對上的卻是少年清爽笑著的臉。
“喏,獎勵你的。”他說。
草莓味的冰棍……少年把冰棍從中間門掰開,一半給易晚,一半給自己。易晚問他:“為什麼給我?”
“作為讓我聽到這麼精彩的東西的獎勵。”少年說,“不喜歡這個味道嗎?”
……喜歡的。
易晚把冰棍放進嘴裡。少年還在不依不饒地問:“不喜歡嗎?不喜歡嗎?不喜歡嗎?”
“……喜歡的。”
“唔,沒聽清楚。”
“……喜歡。”
“好。”少年捏了捏他的臉,“回家啦。”
跨過浮橋,進入老居民區。老居民區的街道很肮臟,滿牆小廣告,滿地果皮。有中年男人在街邊,喉嚨發出“喝喝”的聲音,大口吐出一口痰。痰像子彈一樣噴射,落在他們旁邊。少年握著易晚的手走過,就像熟視無睹。
垃圾桶旁有老太太在爭奪飲料瓶,街邊的小攤上的婦女和老男人都在無休止地說著小話。易晚和他的父母就常是這些話裡的一員。在他們口中,易晚的父親是一個心比天高,讀了大學又能怎樣、還不是隻有那麼一點錢的假清高。他的母親則是“跟其他男人跑了”,小話中對女人去向的描述,向來都是這樣惡毒的猜測。而易晚——他們會用充滿感情的語氣討論,來顯示自己並不是對孩子都這樣刻薄惡毒、“無藥可救”,然後最後加上一句:
“哎呀,就這樣,沒救了。”
他們把自己生活的滿足建立在對彆人的貶損上。
在這張畫卷裡,隻有易晚和少年是格格不入的,獨立在外的。少年帶著易晚一起上樓。今天易晚遲回家了幾個小時,少年的舉動給了他很多勇氣。站在四樓門前,少年說:“到家了?”
“嗯。”
“那我走啦?”
“好。”
“你們幾點放學?”“五點。”
“你每天都去圖書館嗎?待到多久?”
“七點。”
“現在九點了啊……好。”少年笑了,“我叫喻容時。”
“我叫易晚。”易晚重複他的說話格式。
少年又笑,露出一點牙齒。他走了幾步下樓,又回頭看他一眼,做了個“拜拜”的手勢。易晚直到看不見他,才伸手敲響門。
“又死哪裡去了……行了。飯在桌上,自己熱。”嬸嬸冷淡地說。
就連罵,也沒罵幾句。
客廳裡掛著叔叔嬸嬸一家的全家福,沒有易晚。住的房間門有五平米大,但除了那張小床,其他地方都堆滿家裡的雜物。叔叔在客廳裡打遊戲,嬸嬸在盯著堂弟的作業,時不時地和叔叔大吵一架,問他就知道打遊戲,什麼時候出去掙錢。堂弟在院子裡瘋玩。
這就是易晚的生活。
他躺回自己的小床上。至少今天他可以做個平靜的夢。隻是半夜他驟然醒來,緊張地去掏自己的校服口袋。
要是冰棍黏糊糊的塑料外殼還在裡麵,弄臟了衣服,就糟糕了。
不過衣兜裡隻有一團空氣,看來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他扔掉了。
……
第二天易晚還在想尼安德特人的事情。那幾個欺負他的孩子裡有一個人沒來上課。其他人也怪怪的,繞著他走,或許是誰的告狀起作用了吧。
五點鐘。他離開學校。今天又有人把他的東西推下桌子了,不過沒有昨天那麼嚴重,至少書包還在教室裡。他照例是來到老太太看守的圖書館。老太太見他又是一個人來,對他說:“現在來圖書館的人越來越少了,也就你這個小孩,會每天過來了。”
易晚還是隻會說“嗯”。因為沒有書或電視劇教他,這時候應該做什麼“閒聊”回應。
今天易晚沒有看尼安德特人的書,而是找了一些基礎的英文書籍,包括繪本和《哈利波特》,還有《精靈寶鑽》,配合牛津詞典在看。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需要這些英文書籍的。這是一本王爾德的童話的繪本,講述一隻燕子和他深愛的王子……看著看著,英文字母在他眼裡變成了舞蹈的小人。易晚太困了,或許是因為昨晚沒睡好。
他趴在桌上睡著了。
易晚沒有睡多久。他睜開眼時,看見少年喻容時坐在他對麵,手裡捧著那本他在看的繪本。夕陽落在他的臉上,照得他側臉非常柔軟。見易晚醒來,他笑著說:“醒了?”
易晚懵懵地看著他。
“好厲害……你才五年級,都看得懂?”
易晚說:“……還可以吧。”
為什麼過來呢。
“怕你離開後又碰到那些小孩。”少年說,“你繼續看書吧。我不打擾你了。”
易晚繼續低頭看繪本,少年坐在他對麵,看他拿來還沒看的《精靈寶鑽》。時間門流逝如水,七點鐘到了。
該回家了。
易晚把書放回書架上。他離開圖書館時,戴著眼鏡的老奶奶對他點了點頭。
這次圖書館外沒有遇見那些人。易晚在河堤上走,喻容時走在他後麵。兩條身影,不緊不慢。易晚說:“你的影子比我的長。”
喻容時說:“等你長高了,影子也會變長的。”
易晚說:“什麼時候呢?”
“唔……男生的發育期?13歲之後?”喻容時說,“快了,還有三年。”
這次他又是把易晚送回了老樓裡。老樓裡灰蒙蒙,隻有易晚的眼睛黑白分明,乾淨得像是一塵不染。喻容時對他說:“我走啦。”
易晚說:“你明天還會再來嗎?”
喻容時以為他是害怕:“會,至少一個月吧!一個月後就暑假了,是不是?保證那些孩子不會再欺負你。”
他揮了揮手,說了再見。易晚看著他直到他消失在樓梯口。
一個月……
至少現在不用想,要怎麼讓那些壞孩子再來找他……並確保喻容時能看見了。
易晚回到他的小房間門。外麵的客廳依舊喧嚷。叔叔今天回來得很晚,他在飯局上喝多了酒,回來就大吐。嬸嬸罵他,他說“你以為我想喝,領導要你喝,攔不住的……”嬸嬸於是又開始哭。
他縮在自己的被子裡,把自己變成一個繭。
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的。
……
喻容時沒有食言,說是一個月,就是一個月。每天下午,易晚都能在圖書館等到他。
然後就是暑假。今年的夏天熱得驚人。易晚發現全班同學都報了少年宮的一門課,奧數班,因為是班主任的親戚開的。沒有人通知過他。看起來六年級升學後的日子,不會有多麼舒服。
喻容時的假期也很忙。不過他總是能偶遇到東張西望的易晚。兩個人一起壓馬路。
今年是多災多難的一年,先是雪災、洪水、然後又是經濟危機。易晚還沒有學會經濟危機是什麼,就已經能看到街頭巷尾潦倒的店鋪。喻容時問他怎麼了。他說:“圖書館是公立的,倒閉不了的。”
少年於是納悶地溫柔地笑:“你怎麼這麼聰明啊,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不知道什麼是公立、什麼是私立。”
易晚說:“這樣很奇怪麼。”
少年說:“沒事,我在想,易晚這麼聰明,長大後會做什麼呢?”
那不是要求易晚去做什麼的語氣,而是真的好奇,易晚的未來是什麼樣的。易晚坐在河堤上和比自己大幾歲的好朋友說話,覺得心靈隨著潺潺的河流走,很安心。
“喻容時。”易晚說。
“你不叫我哥哥嗎?”喻容時逗他。
“你說上了初中,就會變好了。沒有人會欺負我了……”易晚說,“但那個時候。”
喻容時就像知道他想說什麼似的,道:“我還會陪著你的。”
“……哦。”
“我們是好朋友嘛。”他碰了碰易晚的額頭,“加油啊,小易晚,來當我的學弟。”
前些年,蓬勃增長的經濟給人們帶來了近乎盲目的自信心。譬如叔叔嬸嬸家裡購置的東芝彩電與尼康相機。現在,它們都成了不良經濟下的爭吵的導火索、“消費主義”的證據。叔叔為了不失去工作在飯局上喝很多酒,嬸嬸向來清閒的國企也開始加班。易晚晚上回家時,經常沒有飯了。他開始給堂弟下麵。
經濟增長時的自信心也體現在另一個不必要的“購置”,即易晚。易晚的父親寄到叔叔嬸嬸家裡的、易晚的生活費一年沒有漲過。嬸嬸總琢磨著從易晚父親那裡每個月再掏500出來——這樣,就能給堂弟報個奧數班。現在的好學校要求可高了,報名條件都是奧賽和華賽一等獎。嬸嬸常說,以後的經濟和就業形勢更差,不多學點怎麼能卷得過。
她於是明裡暗裡想讓易晚向父親開口……易晚也在和父親打電話時說了。父親說:“信號不好……你梁姨的孩子病了,我答應了幫她接送孩子去醫院。先掛了啊。”
梁姨是他現在的女朋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