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嬸嬸怏怏地說,“怎麼忘記了你有病,你沒傳遞到位是吧?……算了,你什麼都聽不懂吧。”
鍋裡的粥在稀釋,經濟的低迷在持續。
易晚上初中了——其實按照他的成績,他可以去更好的學校,但易晚沒有奧賽華賽一等獎,因為他沒有那個閒錢去興趣班。當然,他的叔叔嬸嬸也沒有上心或神通廣大到知道其他的、進入更好中學的方式。在這個時代,信息就是財富。它給人和人之間門劃出一道涇渭分明的壁壘。知道信息的,階級持續上升,或持續保持。不知道的,繼續在對階級滑落的恐懼裡掙紮。但如果你要知道這個信息,唯一的方式,就是你正處於這個階級裡。
但一中也是不錯的學校。成績的分水嶺讓身邊的老師同學變得友善了一點,但友善得有限——因為易晚還是不清楚怎麼和其他人交際,至少,沒有那麼熟練。
初中對社交和合群的要求更高。同學們吃飯三五成群,上廁所三五成群。相信力量、拳頭和本能的野蠻人學會了“階級”劃分。誰知道追星的知識多,誰就是上一層階級;誰買的球鞋貴,誰就是上一層階級;誰家裡有背景,能請同學們去酒店過生日,誰也是上一層階級。大圈子有階級,小圈子按照興趣愛好分,足球,動漫,韓娛,美劇,歐美流行……也硬生生分出自己的階級。彼此都覺得對方的愛好低一等,非要憑借愛好來劃分出級彆。人們在課本裡對階級口誅筆伐,對集體極儘讚美,事實卻是每個人都得進一個小圈子,因為沒人想做被放棄的那個人。
易晚參與不了任何圈子,也不想參與,於是體育課時常是孤零零的。他嘗試過學著電視劇和裡的人和人相處的方式,甚至是模仿他們的語句,來和人相處——因為班主任是這樣要求的,她很溫柔,說的話卻和小學時有種奇怪的類似。
班主任說:“你知道學校的目的是什麼嗎?就是把你們這些孩子,培養成優秀的人才,培養成對社會有用的人。溝通能力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哦。而且現在經濟這麼低迷,國內國外,憂患重重。你們是未來的棟梁,所以一定要努力啊。”
就像每個人都有六維麵板一樣。
學習能力:A,領導能力:A,外貌形象:A,社交能力:A,身體素質:A,個人事業:A。
這個社會好像天生就愛給人打分。
班主任說:“等上了高中,你就沒有這麼多輕鬆的時間門了。每個年齡段有每個年齡段該乾的事。你現在的溝通能力情況,已經落後了。像這樣,你以後還怎麼有好的發展?還怎麼追逐你的夢想?趁著初中,你得趕緊把它補起來,就現在。越晚,你落下的東西就會越多,錯過的機會就越多。高中,你要全身心的學習。”“快!快快快!”
“否則來不及了!人人都在進步,你來不及了!”
好像其他孩子天生就知道應該怎麼和人相處,但易晚不會,他需要讀書。這對他來說有點吃力,也有點痛苦。因為他每天需要花更多的時間門來反應、注意、處理自己的反應。但叔叔和嬸嬸卻好像很喜歡。
嬸嬸甚至說:“你總算懂事了。”
這算懂事了嗎?可他的內心從來都沒有變過啊。就好像以前的他不值得被喜歡一樣。不過其他人都在開心,這樣應該是好的吧。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事是他想學習的……他找了一張A3紙,把不同的表情畫出來:生氣,悲傷,尷尬,愉快……就能把它們記下來。收集這些表情有點難,因為需要他用力記住,很多時候他不能直接當場畫下來。他沒有讓任何人看見這個本子,因為這會顯得他很怪異,很愚蠢,除了喻容時。
已經高三的喻容時也參與了這個過程,他坐在易晚的對麵,臉上露出不同的表情,讓易晚來確認。
易晚說:“這是悲傷。”
“答對了。”
“這是憤怒。”
“答對了。”
“這是喜悅。”
“對了。”
一開始錯誤率很高,後來幾乎沒有。兩人坐在河堤的草坪上畫畫。有蒲公英被吹進易晚的眼睛裡,易晚不停揉眼睛。喻容時說:“彆揉,會把眼睛揉壞的。”
他捧住易晚的臉開始吹。蒲公英被吹走了,易晚的眼睛紅紅的,呆呆地看著他。喻容時看著他的雙眼,說:“……怎麼了?”
向來健談的他,這時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有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表情是。”易晚說,“喜歡我。”
“……”
在蒲公英紛飛的草坪上,喻容時抱住他,閉著眼道:“嗯,答對啦。”
“……”
“今年九月開始,我就要上大學了。”喻容時說。
分離的預感湧上心頭。易晚沒說話。喻容時說:“在本地的大學哦,距離這裡,二十分鐘車程。”
“……嗯。”
7月是蒲公英紛飛的季節,但幸運的是,易晚又一次落地了。
“你有特殊的才能。”喻容時說,“不要懷疑自己,易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花期,你也是。”
易晚說:“好。”
……
時間門還在沉悶冗長地往前走。蒲公英開了又謝,與此同時,易晚的花期,好像到了。
高中。
初中有話劇節,有校園文化節,高中的主題卻變得不再一樣,變成了周考,月考,半期考,和期末考。老師在課堂上說:“校長花了幾十萬,從四中買來了原題卷。”
四中是本市最好的中學。
老師說:“你們不要辜負校長的希望。”
終於沒有人逼著易晚去參加各種活動了。因為他的成績實在是太優異了——尤其是在分科之後,一飛衝天,一騎絕塵。他的沉默,成了“高嶺之花”;他的不擅交際,成了“實際”——乾點實際點的,比如學習,彆搞那些有的沒的。
有人問他問題,有人借他試卷,也有人偷他的筆記……這些都無所謂,他好像突然就成了所有人“喜歡”的對象。
即使他還是他,從來沒有變過。
老師說:“其他學校的學生可以不實際。為什麼?他們可以當體操生特招進北大。可以攢社會實踐,出國留學去牛津哈佛。但你們呢,同學們!高考,人生一生一次的機會啊!考過了,就是階級上升,考差了,就是階級滑落。我見過很多人,幾十年後,還為了自己高考沒有拚儘全力,徹夜難眠啊!而且,其他好學校有領軍計劃,有博雅計劃,有校長推薦,自主招生……你們能拚的是什麼,是裸分啊!”
老師說:“你不要和我說什麼判斷標準。在這個階段,分數,就是唯一的標準!尤其是現在,就業形勢越來越差,不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就隻能去掃大街!以後就連房子都買不起!”
老師說:“彆看其他人,看你自己。你自己能走的路,就是高考的路!也彆去看什麼北京的分數線,你生在這裡,就得按這裡的分數競爭。”
其實也有同學轉去北京讀書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還有同學搖身一變,去了西藏。
老師現在倒是沒有再說夢想了。
其實老師說的是對的。
喜歡跳舞的女孩說:“我要和易晚一個分!”
喜歡踢足球的男孩說:“我要和易晚一個分!”
喜歡做航模的女孩說:“我要和易晚一個分!”
喜歡寫歌的男孩說:“我要和易晚一個分!”
他們都說:“易晚,你是怎麼學習的?”
上課時,易晚看見有人在窺視他的課本。老師講到哪個地方,易晚寫了幾行筆記。他就會同樣地寫下筆記,而且行數會比易晚更多。
下課時,易晚在做英語的完形填空題。旁邊的人看見了,也開始買同樣的書,每次都比易晚多刷一篇。易晚回教室時,看見過自己的抽屜被人翻動。
午飯時,易晚在學校食堂吃飯。他吃萵筍,有的人也吃萵筍。有的是他們自己上進,有的是他們家長要求的:看看易晚都吃什麼,和他吃一樣的東西。
“同樣都是人,能有什麼不一樣?如果是吃的不一樣,那就吃一樣的東西。你也能像易晚一樣。”
“輸入就像變量,成績就是輸出。隻要複製成績好的人的模式,就有最大的概率能夠成功。他做到了哪些地方,我們就要做到哪些地方。照著他的路走,否則太不保險了。”有人說。
其實也有道理。在這個階段。
發卷子時,易晚發現有人先拿走了他的語文試卷。易晚對一首詩的回答是:“這首詩用了XX的修辭手法,形象生動地表示了XXXX,烘托了XXXX的心情,渲染了XXXX的氛圍。在結構上,為後文埋下伏筆。”
後來那個人的回答也是:“這首詩用了XX的修辭手法,形象生動地表示了XXXX,烘托了XXXX的心情,渲染了XXXX的氛圍。在結構上,為後文埋下伏筆。”
再後來,全班的回答都是:“這首詩用了XX的修辭手法,形象生動地表示了XXXX,烘托了XXXX的心情,渲染了XXXX的氛圍。在結構上,為後文埋下伏筆。”
XXXX,按照不同的詩詞填空。
後來老師大喜過望,這種統一的格式的確提高了正確率。還有人開始學習易晚的議論文格式,第一段排比,第二段論述,第三段例子1,第四段例子2,第五段群例,第六段結尾。
在中學聯考裡,易晚班級的分數很突出。
老師讓易晚分享自己的學習經驗。她說:“易晚啊,你帶好了整個班級的學風。”
易晚分享學習經驗。有人問他:“易晚,你平時看什麼書,聽什麼歌?吃什麼,幾點睡覺?我要像你一樣生活。”
隻有一次,易晚在看一本中等數學。有人過來問他:“易晚,你也要參加數學競賽?”
易晚搖頭。
“彆想了,省隊進了國家隊,是可以高考加分,甚至保送清北。但那些名額從來都是那幾個學校的。不是說實力,而是說關係。”同學說,“彆看這個了,沒用的。”
又有同學說:“你是不是想靠這個考個國二之類的,在自主招生裡加分?我知道雖然清北要求苛刻,但其他985,有國二和國一都能加分的。”
“而且數學競賽不是大多數都保送數學係嗎?”有人插嘴,“雖然比起生物和化學競賽要好。不過基礎學科啊……都很苦的。”
“哪有。”有人反駁他,“數學係可好轉專業了。什麼金融、計算機,都很歡迎數學係轉過去的。”
易晚沒說話……其實他隻是想看。而且學一個學科的目的,居然是為了轉專業嗎。都說數學是萬科之母,但這樣的萬科之母,也太不體麵了。
但班主任也找到他,語重心長地說:“易晚啊,你成績好。但學校確實給不了你那麼多支持。但如果你想參加競賽,也可以,老師幫你規劃一下。”
易晚說:“我隻是想看看……”
老師說:“那也要注意時間門。高三了,時間門不多了。”
易晚看見老師桌子上的試卷,很多英語作文,出自不同的學生的手,但字體都是同樣的字體。老師說:“這種字體在考試時能加分,因為很清楚。而且閱卷老師看見這個字體,也會先入為主地覺得你是好學生。”
易晚說:“是……現在這樣確實是對的。”
這周轉過去就是國慶節。易晚又在圖書館裡見到喻容時。圖書館很多年沒有修葺,書還是那些舊書。易晚也逐漸知道老太太其實是有點關係的人的親戚,被安排在這裡占坑拿錢的。
這曾經是讓他覺得抗拒的事,現在他覺得,這讓人好安心。至少說明,這個圖書館沒那麼容易倒。
他還是和喻容時在圖書館裡一起看書,然後走出來,在星空下散步。易晚說:“我們是一直會這樣下去,還是以後會不一樣的?”
喻容時說:“現在是特殊階段。上了大學後,會不一樣的。”
隻要上了大學,就會不一樣的,是嗎?
喻容時在讀博。他讀自然語言處理(NLP),一個有點前途的專業。NLP在那時還是個比較新興的概念。喻容時的研究內容包括隱馬爾科夫鏈模型及其改良在自然語言處理中的用途。儘管國外已經有這方麵的研究,但在國內的此時,這還是一個比較新興的、而且看不到用途所在的東西。
易晚問他:“如果這個東西一直沒有什麼用呢?”
喻容時說:“我覺得不會。”
他在河邊拔了一根小草,說:“一直走吧。去了大學,你會發現世界變得不一樣。你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可以參加社團,可以辯論賽,還可以做研究……世界是多元化的。對了,你想學什麼專業?”
“數學吧。”易晚說。
數學。
大道至簡的數學。所有學科的最終基礎,數學。
喻容時說:“數學是很寂寞的學科啊。”
易晚說:“嗯。”
“好。”喻容時和他碰了碰拳頭,“我在大學等你。等你上大學了,我還要讀兩年博。”
易晚輕聲說:“好。”
阿波羅尼烏斯,伽羅華,高斯,黎曼,羅馬切夫斯基……易晚抬起頭,他看見星河,看見無數數學家的名字在曆史的長河裡熠熠生輝。
易晚突然有點高興。他又對未來有了一點期待。可他說:“好多人說,數學係隻是好轉專業。”
“不一定吧。”喻容時說,“你喜歡它,是嗎?”
易晚閉上眼,把腦袋靠在他的身上:“嗯。”
喻容時依舊會送易晚回家。所有人都好像知道喻容時是易晚最好的朋友一樣,對他的存在已經熟視無睹了。易晚的爸爸在易晚初三時正式和梁姨結婚,為了顧忌那邊的感受,他已經不再和易晚打電話,除了新年時。嬸嬸對此罵罵咧咧。
企業、國企沒有變好,隻是苦著苦著,生命總能從中找到生存下去的法門。其實這是幸存者偏差,不能生存下去的都死了。
嬸嬸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嘴上說著馬上就到扔掉易晚這個負擔的時候了,實際也希望易晚高考順利。高三一年,家裡難得地安靜——或許也有60%歸功於初三的堂弟。嬸嬸發掘了易晚為堂弟補課的作用。易晚也理解。能有用的關係,是最穩固的。
今晚嬸嬸給堂弟燉了雞湯,順便給易晚盛了一碗。她說:“我聽人八卦說啊,全國大學最賺錢的兩個係。一個北大光華,一個清華計算機。哎喲喲,這是兩個風口上的專業啊!要不然人大金融和上海高金也是很好的呢!”
“你聽她在那兒瞎咧咧。”叔叔說,“高金是讀研的地方,弄了個半懂,就在這兒跟人炫耀呢。”
“你懂什麼。我之前就說過,易晚會有大出息。”嬸嬸橫他一眼,又說,“易晚,我聽說一些學校考好了會有獎學金。你們學校有沒有啊?”
“讀金融,要讀就讀金融啊。讀計算機乾什麼,還不是給人打工的。你看報紙上說的什麼,矽穀都歸華爾街管。華爾街要矽穀裁員,矽穀就得裁員呢!”叔叔說。嬸嬸和叔叔就易晚讀計算機還是讀金融展開了爭吵。最後堂弟說:“要是能進最好的大學,讀小語種我都行……嗯?易晚呢?”
易晚回床上去了。
他看著天空,黑暗天空中懸掛著的月亮,呆呆地,將它定格在眼中。
長大吧。
嗯,長大吧。
去往不知曉的,卻更多可能性的未來。
是年六月,高考結束。是年七月,錄取發布。易晚作為全校最高分,和校長握手並照相。易晚表情很僵硬,但這並不妨礙他的照片被掛在學校門口的光榮榜上——每一科。
易晚的輝煌定格在了這張與校長之間門的握手照中。
整個暑假,易晚沒有收到任何一個同學的電話,隻有他的筆記被學弟學妹們搶走了。他的輝煌和用處,在高考結束後,就消失殆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