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上了施晚意的馬車。
這是她第一次進馬車。
和主家娘子同乘一輛馬車的夫人氣勢嚇人,她不敢隨便坐,就跪坐在馬車中間,手腳無處安放,不敢動,不敢亂打量。
鼻子裡全是香味兒,腦海裡清晰地記得,兩個人的裙裾上刺繡極精美,座上的軟墊是最軟最細膩的棉布,座下抽屜櫃門的拉環都帶著漂亮的雕紋……
先前孤注一擲來找施晚意的勇氣,變成忐忑。
她不知道施晚意的馬車其實沒多奢侈,隻覺得整個馬車裡,若有貴賤,她一定是最低賤的一個。
這樣的想法,讓她抬不起頭來。
施晚意送走施春濃後,便吩咐馬車轉道。
而後,她才看向鵪鶉一樣的小姑娘。
前兩次在織坊見麵,這孩子渾身灰撲撲,頭發短短地覆蓋在頭上,幾乎瞧不出男女。
這次之所以能瞧出是女童,是因為稀薄的頭發梳了個不倫不類的垂雙髻。
至於衣服,還是先前那樣不合身,也幾乎沒長大多少,依舊那麼瘦小。
她母親在織坊做工幾個月,似乎根本沒惠及女兒。
施晚意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地回答:“招兒。”
招兒。
施晚意垂眸時看見她頸側似乎有紅痕,微微側頭仔細看,“脖子上是我的護衛弄的嗎?”
招兒使勁兒搖頭,“不是不是……”
她反駁到後來,害怕地冒出哭腔。
不是她的護衛……施晚意湊近了一些,皺眉,“又挨打了?”
招兒下意識地抬手捂住,猛然想起來意,跪著求道:“娘子,能不能救救我和我娘,我們願意給您做牛做馬報答您。”
邊求邊磕頭,頭敲在車廂底板上,咚咚響。
“彆磕了。”施晚意抬手捏住她的肩,製止。
招兒疼地縮肩。
施晚意一頓,稍稍拉開她的衣領。
肩頭沒有全露出來,那一小片肌膚,已經不是青紫,越往肩頭越是泛黑。
動手的人根本沒在意她隻是個孩子!
施晚意緊緊攥著她的衣領,看著那片刻後,動作克製地拉上她的衣領,說話的聲音含著冷意:“你沒有跟文娘子或是雲先生說嗎?”
上回施晚意看見她的傷,沒有直接管,卻也跟安排在織坊當總管的陪嫁婢女說過,如果織娘們有事求過來,可酌情庇護一二。
招兒咬嘴唇,“先生說過我可以留在織坊跟她住,但是我娘還要回去,我不能一個人住在織坊。”
施晚意問:“你娘怎麼了?說說吧。”
招兒嗚咽道:“我兩歲我爹就病死了,我娘成了寡婦,沒有兒子,祖父祖母以前使喚我們沒日沒夜地乾活,還打罵我們……”
“好不容易娘在您的織坊找到活兒乾,本來以為能賺錢,日子會好過點兒,可他們……他們……嗚嗚……”
招兒抬手臂,來回擦眼淚。
施晚意拍撫她的背,見她沒止住不說,反倒越發控製不住,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便輕聲道:“我可以等你哭完,你娘能嗎?”
招兒霎時一動不動,猛吸了兩下鼻子,然後抽噎著把話說下去:“他們搶走我娘的工錢,又想讓我娘嫁給我二叔,還、還用強。”
施晚意目露嚴肅,道:“膽敢用強,便可以報官了。”
招兒擼開袖子,抽泣,“我攔著,他們就打我,我娘、我娘說,讓我認命……嗚嗚……”
她哭得比剛才還要傷心,“我不願意認命。”
施晚意看著她手臂上斑駁的傷痕,沉默。
漢人重視倫理綱常,一般來說,講究體麵的人家不會讓寡婦再嫁給亡夫的兄弟。
但這並不絕對,且不說貴族中多少醃臢,民間有些人家娶不起媳婦,不願意另出聘禮,不想財產被分割,或者是不想乾活的人流失,就會起這種心思。
如今大鄴鼓勵寡婦再嫁,鼓勵生育,可新的秩序還未重建完整,沿襲舊俗的同時,鑽空子的人比比皆是。
清官難斷家務事,又有可能涉及到宗族,更難斷。
而且招兒娘的態度不明確,更是容易吃力不討好。
一個不相乾的小姑娘,她完全沒必要理會,但施晚意還是問清楚了招兒的家,吩咐護衛走一趟,然後叫馬車去仁心醫館。
“先去看看你的傷吧。”
招兒已經麻煩她,怕這樣的小事兒惹她煩,連忙道:“娘子,我的傷沒事,真的沒事……”
“大夫說你沒事,才是沒事。”施晚意已經決定,並不改變,直接岔開問道,“如何知道我在這兒的?”
招兒複又惴惴道:“我在織坊裡聽說您家裡過大禮的日期,昨日就從家裡跑出來,一路問一路找到這兒。”
“昨日?夜裡宵禁,你在哪兒?”
招兒垂著頭小聲回答:“我躲在彆人家牆根兒底下。”
施晚意瞧她小小的一隻跪坐在那兒,看起來才五六歲大,前兩次都沒聽她說過太多話,此時聽她說話頗利索,忽然問道:“你多大年紀了?”
招兒呆愣地回答:“我、我九歲。”
都九歲了?怪不得。
可才九歲的女孩兒,樣子看起來那麼怯懦,上一次為了上課,拽住她的襦裙,這一次又一路找到施家來求她幫忙。
很勇敢,但是莽撞。
施晚意看一眼小姑娘紅腫的眼,“你應該先去織坊,如果我的護衛手下不留情,當你是刺客,你現在很有可能手足異處。”
她故意說得嚴重,給小姑娘些警醒。
招兒滿眼駭懼,嘴唇蒼白,顫抖道:“織坊裡好多人都說,我娘要是生個男丁,我們母女就好過了,文管事也說,這事兒不歸織坊管,不準我找麻煩。”
施晚意眼微眯,隨後又平靜下來,望向車窗外。
招兒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她,咬著唇不敢出聲。
兩個護衛騎馬,腳程快,施晚意他們還沒到醫館,便趕到了招兒家,敲響李家門。
招兒姓李,家在常安坊,是京城裡常說的貧民區。
由於戰事,都城人口稀少,官府規定平民宅子不能超過兩進,也不能蓋過多屋子,是以城南地廣人稀,百姓甚至能在家中種幾壟地。
招兒家便是如此。
而招兒家,實際是她去世的父親賺錢建起的房子,她父親一去世,她的祖父祖母完全是翻臉不認人,拿她們母女當外人。
這種人,也最是欺軟怕硬。
李家“新婚”的二兒子打開門,一看見威風凜凜的兩護衛,當即便軟下骨頭,哆嗦地問:“大、大人,小、小的犯什麼事兒了嗎?”
兩個麵相尖酸刻薄的老人出來,也是氣兒都不敢大聲喘。
護衛冷聲問:“杜織娘可在?”
“在,在!”李家二兒子點頭哈腰地請他們進來,毫不猶豫地推卸道,“大人,她犯的事兒,跟小的無關。”
老太太去屋裡找杜織娘了,老頭兒連聲附和:“對對對,她跟我們家二兒子沒有關係。”
杜織娘被老太太扯破布一般扯出來,聽到他們這話,麵如死灰,見到護衛們的衣衫,眼裡出現一絲光亮。
護衛掃一眼她形容,問道:“杜織娘,可需要我等幫忙報官?”
杜織娘神情呆呆的,對他們的話反應遲鈍。
護衛便看向這家二兒子,凜然道:“欺奸從重。”
李家老夫妻和二兒子嚇得麵色慘然,老太太瘋狂拉扯杜織娘,“什麼欺奸,沒有的事兒!你跟他們說!沒有,你是自願嫁給二郎的!”
杜織娘一臉的逆來順受,任搖任拍,默默垂淚。
護衛又道:“你女兒冒著危險攔官眷馬車,若是虛告,後果嚴重,你可要想清楚。”
杜織娘瞬間抬起頭,“我……”
老太太一聽,下手越發狠,連打帶罵:“掃把星!你敢!你們母女倆,克死我一個兒子不夠,還要合起夥來害我另一個兒子嗎?!”
“你說,是你自願的!”
李家父子也都凶狠地看她。
杜織娘教她一嚇,滿臉淚,啞巴似的光張嘴出不來聲。
護衛便不再廢話,直接上前一步,道:“杜織娘,先跟我們走一趟吧。”
老太太又懼又急,抱住杜織娘不讓她走,撒潑耍賴:“不行!你們憑什麼帶她走!你們敢隨便抓人,我們就去報官!”
李家老頭也怕大兒媳真的告二兒子“欺奸”,顫顫巍巍地撲倒在護衛們前頭地上,呼喊起來:“這是要逼死人嗎?”
唯獨李家的二兒子,嚇得呆傻,什麼反應都做不出。
兩個護衛麵麵相覷,他們不蠻橫,是不想給自家娘子惹事端,哪會被一家子刁民難住。
外頭有百姓探頭圍觀,一直發言的護衛理都沒理撒潑的老夫妻,對另一護衛道:“不必糾纏,去縣署報官吧。”
那護衛冷睨李家人一眼,轉身就走。
李家老夫妻慌了,連忙求杜織娘——
“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能這麼狠心啊~”
“你就算不為招兒爹考慮,也得為招兒的將來考慮吧?”
“你是要逼死我們嗎?”
“你快說啊,你就是自願的。”
“兒媳啊,爹娘求你了……”
老夫妻倆當著護衛的麵兒,話越說越軟和,甚至有些低聲下氣。
杜織娘從沒見過他們用這麼軟的語氣對她說話,不可置信地同時,胸中漸漸湧上一股快意。
有些她以為可怕不可逆的人,竟然真的沒有想象的那麼強大……
可爛泥終究扶不上牆,杜織娘隨著護衛出去,便又怯懦起來,淚眼婆娑道:“能不能不報官,若是報官,我的臉就丟儘了,還怎麼活?以後招兒可怎麼嫁人啊?”
護衛看著她,一言難儘,隻道:“先去織坊吧。”
永安坊離常安坊很近,他們在常安坊耽擱了一會兒,到織坊的時候,施晚意也沒到。
文娘子管織坊的雜事,現下織坊還多了一群繡娘,另外有一個繡娘管事,染布的一群婦人也單獨選了個小管事。
施晚意的陪嫁婢女則是總管。
婢女見到護衛和杜織娘一起到織坊,還奇怪地問:“杜織娘不是請了兩日假回家成親嗎?”
護衛反問:“你不知道?”
婢女搖頭,“怎麼了?”
護衛沒說,隻深深地看她一眼,並無同情。
而這時過來的文娘子一見到杜織娘,瞳孔一縮,有些慌。
護衛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
杜織娘的事兒,自家娘子的身份甚至根本不用親自出麵,報官也不用特意施壓,縣署就不敢怠慢。
倒是織坊……
護衛閉口不言,便無人說話,時間一點點過去,氣氛莫名凝重。
杜織娘忽然輕輕抽噎一聲,打破凝滯。
陪嫁婢女看著她神情,有些不好的預感,跟護衛打探著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護衛閉眼,擺明了不搭理她,隻抱著刀筆直地站立在原處,等自家娘子來。
婢女越發慌張,心緒不寧。
這時,院門傳來動靜。
眾人以為是施晚意來了,紛紛看過去,卻隻有一個護衛進來。
正是去報官的護衛。
杜織娘欲言又止。
兩個護衛交換了個眼神,什麼都沒說,一起抱刀站在廳堂裡,目不斜視地當門神。
婢女和文娘子坐立不安,有個風吹草動,都要心悸。
繡坊的小管事和染坊的小管事聽說施晚意要來,也過來候著,見到他們的神色,也安靜地找了個靠門的位置,並排站著。
又過了一刻,院門處終於響起馬蹄聲和車輪聲。
婢女立時疾步迎出去,其他人反應稍慢些,也都隨她身後出去。
施晚意踏進織坊,身後跟著一串人,唯獨多了一個格格不入的小孩兒。
杜織娘看見女兒,一喜一憂,與此同時,還有些許怨責。
招兒與母親對視,傷心地垂下頭。
施晚意個頭小巧,尖下巴比以前圓潤之後,眼睛彎彎的,氣質都帶了幾分綿甜。
而此時,她身上還穿著去侯府的盛裝,絲毫不會壓不住不說,臉上沒有笑臉,眼神冷淡地瞟過眾人,甚至教眾人生出些被看透的驚悸來。
尤其是陪嫁婢女和文娘子。
杜織娘也懼怕地收回了看女兒的眼神。
陪嫁婢女畢恭畢敬地行完禮,第一時間認錯:“婢子失職,請娘子責罰。”
施晚意徑直越過她。
其他隨從也都沒有顧及多年共事的情分,給她一絲一毫的眼神。
陪嫁婢女麵上一白,墜在後頭走進廳堂。
施晚意在上首落座,貼身婢女們依次在走到她兩側,恭敬立好,護衛們則是留在屋外。
“報官了嗎?”
聽令去李家的護衛走到門中,稟報道:“回娘子,已報過官。”
護衛又簡單講述了到李家之後發生的事兒,連杜織娘說得話也沒有落下。
陪嫁婢女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倏地看向文娘子。
文娘子躲避她的視線,看了一眼杜織娘和招兒母女,抖著聲音解釋:“娘子,我不是有意隱瞞,我是覺得杜織娘的私事跟織坊無關,不該麻煩織坊,也……”
施晚意的眼神始終平淡,卻像是看穿了她的種種借口一樣。
文娘子說不下去了。
施晚意轉向杜織娘,直言不諱,“你對我的護衛報官之舉,不滿意?”
杜織娘驚慌失措地搖頭,“我不敢。”
是不敢,不是沒有。
施晚意看著她,“你女兒才九歲,為了你夜宿街頭,攔我的馬車,你可曾想過,如果她被人拐賣了,如果她衝撞我惹惱我,會發生什麼?”
杜織娘愧疚地淚如雨下。
施晚意又問:“你女兒一而再再而三地挨打,你這個母親做了什麼?”
“我不想的……我沒有辦法……我一個寡婦能如何?”
杜織娘泣不成聲,“招兒,娘命不好……對不起你……”
女子艱難,名聲若是壞了,流言如刀可要人命。
她確實很可憐,如此懦弱也不能全都歸結於她的錯。
可能是自小受到的觀念教育,可能是成長的環境,可能是被打怕了……
旁人沒有權力妄加指責,同為女子也不該苛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