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慢慢悠悠晃到了旅館門口, 往日引來送往, 人聲不斷的旅館現在就剩下小貓兩三隻, 旅館的老板一臉愁苦的站在門口,然而無論他臉上的表情再苦, 也沒人踏進旅館。()
池晏的馬車停在旅館門口的時候,老板才一掃臉上的頹喪陰鬱, 擠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腳步都變得活潑輕快起來, 點頭哈腰地招呼道:“大人, 後麵有馬廄,我叫人給您的馬喂點豆料!”
跳下馬車, 池晏看了眼店裡的裝潢——旅館的裝潢大同小異, 隻是有的乾淨有的臟, 這家旅館打掃的還挺好,池晏對管家點點頭:“就這家吧。”
老板讓人去把馬牽後,自己走到池晏跟前,他被跟在池晏後麵的那群魔族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眼睛出了問題,原本就在嘴邊的討好話,現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池晏跟克萊斯特住一間房間,老板也沒有多問,畢竟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 有錢人養兩個漂亮的情人, 多常見啊!
馬車夫擔心馬, 執意要跟著人一起去喂馬。
牽馬喂馬的人都是半大少年,因為便宜,請幾個成年人不如找少年人劃算,乾得活還一樣。
少年人瘦的臉頰凹陷,麵對馬車夫也把姿態放得很低,畢竟相比起他們,馬車夫的臉圓潤多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沒有破洞,沒有補丁,這是個非常體麵的馬車夫。
“你們這豆料也太差了!”對馬車夫來說,馬就是他的寶貝,他自己吃麥麩都行,但喂馬,一定要用顆粒飽滿的豆料,隻有這樣,馬兒才有力氣,才能長得膘肥體壯,牽出去才不會丟大人的臉。
而旅館用來喂馬的豆料,全都又小又乾癟,不是什麼好豆料。
牽馬的幾個少年嚇了一跳,其中一個膽子最大的說:“這、這已經是很不錯的料了。”
他們以前還想偷吃這些豆料,結果真有一個偷吃的,然後就被老板趕了出去,現在人不知道在哪裡,能不能混到一口飯吃。
馬車夫看著豆料,又看看馬,終於絕望的發現,他說什麼都沒用,他金貴的馬兒這幾天必須要吃這些乾癟的豆料了,還是在領地裡好,豆子顆顆飽滿,還能給馬喂些煮好的卡坨,卡坨葉它們也愛吃,皮毛油光水滑,強壯極了!
“客人,你們是從哪裡來的?”膽大的少年小聲問,他隻敢這樣打聽。
馬車夫正在痛心疾首,心不在焉地說:“北邊來的。”
少年聽馬車夫願意搭話,他眼睛一亮:“北邊的人過得還好嗎?”
這個城彆看有這麼大,外麵的田地很多都沒人種了,種地的話,交的稅比收到的糧食還多,一年忙活到頭,來年的口糧沒掙到不提,還得多拿糧食出來交稅——平民們吃飽了撐的才去種地。
但是靠著家裡的那點存糧隻能坐吃山空,糧食吃光了,人怎麼辦?
而且領主大人現在也不再要仆人,也不再收奴隸,連去當奴隸混一口飯吃的機會也被斬斷了。
很多人都想跑,隻是不知道往哪裡跑。
就怕逃開了一個地域,又去了另一個更可怕的煉獄。
馬車夫神遊天外,還在為馬傷心,聽見少年的問題以後才轉過頭說:“就那樣吧。”
更多的話,馬車夫就不願意說了——他也是窮苦人出身,不窮苦也不會當馬車夫,不僅要駕馬,還要清理馬廄,收集馬糞,臟活累活都是他的,所以他看到這些跟以前的他一樣的人,並沒有多少同情心。
少年還想繼續問,馬車夫卻瞪了他一眼:“看好這些馬!”
馬車夫弓著腰離開了後院,他弓腰的毛病也是少年時期落下的,那時候他挨了打,隻能自己硬撐著,挺直腰板就覺得疼,後來傷好了,腰也不直了,就這麼彎了一輩子。
少年們看著馬車夫離開,一個個才終於敢說話了。
“他肯定過的很好,他臉上有肉!”
“還嫌棄我們豆子不好呢。”
“他的衣服一個破洞也沒有。”
他們都很羨慕馬車夫,因為馬車夫一看就吃得飽飯,吃不飽飯的人可不會挑剔豆料好不好。
池晏和克萊斯特的房間應該是這個旅館最豪華的房間,帶著一個陽台,房間裡還有一套沙發,不過沙發沒有彈簧,肯定不如現代的好,看著架子好看,坐上去硌屁股。
房間的牆上也掛著畫,不過估計是老板圖便宜,這畫的水平跟班尼迪克有得一拚,都是既不寫實,也不美觀,橫看豎看,沒有一點值得誇獎的地方。
池晏呼出一口氣,他先脫了外套,又把緊身褲給脫了,喝了一口溫水之後,才覺得自己好受一些,總算“活”過來了,然後他去窗台打開了窗戶,瞬間又關上了。
外麵什麼味都有。
甚至不能直接用“臭”這個字去形容。
這座城都已經這樣了,他要去接手的城情況隻會更差,一個沒人管的地方,就像養蠱一樣,最有最凶最惡的人才能過得好,就算是好人,在那樣的大環境下,不去害人就不錯了,依舊當個好人實在太難。
池晏對克萊斯特說:“我是不是做了個不太好的決定?”
他當時在院長麵前,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熱氣上湧,隻考慮了一點淺顯的問題,現在熱血逐漸變得正常,他就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決定。
人總會在某一個時刻變得情緒化,情緒正常以後,智商才回歸正常。
克萊斯特問他:“你擔心什麼?”
池晏:“說不上來,我以前隻管那麼一小塊地方,都覺得很累,而且雖然說是我管,但其實我隻負責出主意,其他事還是管家和仆人去乾,我真的能管好一個大城嗎?”
他有些茫然,沒有前輩可以借鑒,沒有書教他經驗,他走在一條鋼絲上,卻不知道怎麼才能補掉下去,池晏小聲說:“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雄心壯誌,說起來很容易,但做起來卻很難。
不是礙於自己的能力,就是礙於自己的出身,池晏以前連公務員和老師都不想當,嫌累,嫌責任大,現在真的要去負責一個大城,反而惶恐起來。
克萊斯特笑道:“我當魔王的時候,也沒人問我願不願意,生下來就注定了。”
“這好歹是你自己的選擇,怕什麼?”
“你有選擇的餘地,不管結果是好是壞都行,有我在,大不了再回去。”
池晏不擔心自己的安全,有克萊斯特,他是絕對不會遇到危險的,他隻是覺得自己忽然負擔起了更大的責任,就必須要殫精竭慮。
於是池晏說:“我帶了本子和筆過來,我先去寫寫看吧。”
管理一個城需要做什麼?
池晏提起筆,在本子上寫了“人口統計”四個字,想要了解那裡的人口,再去了解附近的環境,比如有幾條河,幾座山,有哪些自然資源,以及道路——不過因為這裡的地圖更新換代的速度很慢,所以地圖很可能是幾十年或者上百年前的。
然後才是做規劃。
池晏覺得要想把糧食送到人們手裡,就必須有一個正當的理由,不能直接給,會養大一些人的胃口,讓人們覺得他這個領主空有一副善心,十分軟弱,都想欺負他,到時候鬨起來是很麻煩的。
於是池晏又在本子上寫下“基建”兩個字。
倒不是真為了搞基建,而是為了創造工作崗位,人們有了工作才能穩定下來,哪怕苦點累點,吃的少點,都能讓他們看到希望,才能讓動蕩的社會氛圍平靜下來。
池晏以前看過一篇論文,他不知道真假,但是覺得很有道理,講的是新中國建立後,人們還沒能吃飽肚子,就開始了新家園的建設,不是因為這些建設有多麼必要——畢竟除了橋和路以外,其他的都能慢慢來,而是為了創造崗位,讓人們靠勞動掙到食物。
於是池晏決定吸取經驗,他寫完這個以後,發現最開始困擾他的問題被解決了一半。
然後他就開始思考糧食的問題了——種卡坨?池晏不覺得這玩意他能藏一輩子,就算現在不拿出來,以後拿出來了,商人們走南闖北,城裡還會有形形色色的人來往進出,瞞一時可以,瞞不了一輩子。
而且如果真的藏的密不透風,池晏的良心也過意不去。
玉米和紅薯如果沒有傳到中國,災荒年間又要餓死多少人呢?
隻是就算要拿出來,也不能輕易的拿,得狠狠敲聖院或者王室一筆!
當善人,也要當的不被人知道,不然自己的善良就會成為彆人要挾敲詐自己的武器。
畢竟道德綁架這回事,池晏見得多了,他畫畫的時候白色顏料耗費的快,價格也不便宜,畢竟是國外的牌子,質量跟錢畫上了等號,每次都有人找他借,筆也不涮就在他的顏料盒裡舀走,把他一盒顏料都汙染了,不再是純粹的白。
他隻答應了一次,結果那位同學接下來就不再問他,一旦缺了白顏料就朝他的下手。
再後來,對方索性不買了,池晏心再大也忍不住發脾氣:“你就不能自己買嗎?總用我的是怎麼回事?”
對方反而不以為恥,一臉震驚地說:“池晏,我沒想到你竟然這麼小氣!連一點顏料都舍不得。”
“我找你借的時候,你也沒拒絕我啊。”
池晏當時氣得火冒三丈,怒得跟對方絕了交。
結果對方還到處去說他“小氣”,說自己就用了點白顏料,池晏就不依不饒。
從那以後,池晏寧願當個小氣的人,也不想大方了。
誰知道會不會再養出一個白眼狼?錢花了,東西給了,對方卻一點不念好,反而覺得天經地義,你不給,就是你不占道理,你小氣。
池晏不耽於用惡意去揣測彆人,但也不認為人人都是好人。
既然無法確定好人有哪些,那在自己實力不足的時候,就不要去廣發善心了。
誰知道將來對著他揮起斧子的人,會不會就是曾經得到過他救助的人?
他決定讓大城裡的人還是種以前的作物,卡坨還是在莊園裡種,到時候蒸得半熟不熟,就能磨成卡坨粉,運到大城裡做成卡坨餅,摻點麥麩,人們也吃不出來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