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城堡內陰暗的光線,亞希伯恩眯起了眼睛,他腦子裡勾勒出了一個野心勃勃的年輕領主的模樣——他必然是高大的,也必然是倨傲的,他應當有一雙碧藍或碧綠的眼眸,眼睛裡寫滿了對權力的渴望。
然而這位領主真的走到門口,亞希伯恩看到他的全貌時,那瞬間的驚訝幾乎讓亞希伯恩說不出話來,對方穿著一身隻有領主才能穿的尊貴服飾,這樣的衣服亞希伯恩見過許多領主穿,卻隻有這位領主能把這衣服穿得與眾不同。
對方有一頭黑色的長發,在這樣陰暗的光線下幾乎像夜一般黑。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正看著他,神秘莫測。
久不見陽光的皮膚白的過了分,更襯得他五官精致,像是他的每一寸都由造物主親手捏造,每一分都完美的沒有瑕疵,在他的臉上找不到一顆痣,一個斑點。
哪怕他穿的不是複雜尊貴的服飾,而是隨便一件單衣,都不會有人會輕視他。
他走到哪裡,就能點亮整個宮室。
但亞希伯恩沒有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任何對權力的渴望,也沒有看到任何野心。
他發現對方也在打量他,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
亞希伯恩下意識的低下了頭——他在子爵或伯爵麵前都能侃侃而談,毫不卑怯,此時他卻無法直視對方的眼睛。
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跳個不停的聲音,跳得過火,甚至讓他覺得疼。
這疼痛卻又叫他從緊張中品嘗到了一絲愉悅。
這複雜的感覺快要把他逼瘋了。
池晏倒是很平靜的看著這個中年商人,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彆出眾的地方,除了那一把被編成辮子的大胡子,這人還挺愛美的。
“你叫亞希伯恩?”池晏語氣隨意地問。
亞希伯恩這時候才回過神,他行禮後才抬起頭來,看向池晏的目光灼灼,眼睛裡像是燃燒著一把火:“是的,大人。”
池晏坐到椅子上,對對方說:“坐吧,不用太拘謹,來者是客。”
池晏以為對方是緊張,還朝對方笑了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微彎,好像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對方,亞希伯恩手足無措,腦子一片空白,他依舊呆愣的站在原地,最後還是卡迪看不下去,按著亞希伯恩的肩膀讓他坐了回去。
池晏和亞希伯恩麵對麵坐著,他手裡捧著一杯溫水:“你們是從哪裡過來的?”
亞希伯恩嘴唇輕輕張合,似乎池晏是易碎的泡沫,隻要他聲音大一點,對方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從聖城過來。”亞希伯恩沒有像之前一樣編瞎話,他說出來的話全都是真的。
池晏:“跑這麼遠,真是辛苦。”
明明從來不覺得辛苦,但此時池晏一說,亞希伯恩自己也覺得辛苦了,他長途跋涉,帶著這麼多人還有貨物,不知道經曆了多少危險,委屈瞬間就湧了上來。
池晏卻沒有給他太多傷春悲秋的時間,他喝了口熱水以後問:“聖城還好嗎?”
亞希伯恩一張嘴,就把知道的全都說了,但凡是他腦子裡想到的,都會直接說出來,不會隱瞞,也絕不會在說完之前停止。
“聖城的生意不好做了。”亞希伯恩有些哀傷,“大人物隻想從我們這些商人的口袋裡掏錢,小人物又不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好處,平民隻買糧食,他們早早屯了鹽,連香料都不買了。”
亞希伯恩抱怨了很多,幾乎把自己這幾年遇到的所有困難都在池晏麵前說了一遍。
然而池晏沒當過商人,實在無法感同身受,隻能隨口安慰幾句。
亞希伯恩說到最後,悲從中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把自己渲染成了一個悲慘人物——很有錢的悲慘人物。
並且有妻有子,有產業。
池晏聽完他的哭訴,覺得感情差不多談完了,於是他把話題引向正題:“不知道外麵現在缺什麼,我手裡能換出去的東西不多,你也看到這個城了,沒幾個人,田地也荒廢的差不多,今年一整年估計都不會有收獲。”
亞希伯恩連忙指著桌上的東西說:“大人,這些糖漿和酒,就能換到許多珍貴的寶石和金銀器。”
池晏卻搖搖頭:“我不需要寶石和金銀器。”
亞希伯恩竟然很是認同的說:“大人的尊貴,不需要那些東西來襯托。”
池晏:“……”
這個人很上道嘛,還知道拍馬屁。
亞希伯恩很為池晏考慮地說:“大人現在需要糧食和人。”
池晏點點頭。
亞希伯恩:“還需要自保的能力,我的商隊裡有人賣武器。”
池晏擺擺手:“武器就不用了。”
他自己的鋼刀比外麵買的鐵刀鋒利堅硬,更經用,沒必要再花一筆多的費用。
亞希伯恩雖然不理解為什麼,但他還是很識趣地說:“大人也需要鹽,現在外麵不好買鹽。”
鹽確實是要都買一點,畢竟之後城市要擴充人口,現在的鹽也隻能勉強讓這麼多人吃半年,畢竟他還留了不少鹽在莊園裡,兩片土地實際的領主都是他一個人。
“你們需不需要布?”池晏手裡有很多麻布,要是能換出去也很好。
亞希伯恩卻說:“雲朵布可以,普通的布現在賣不出去了,我們也不收。”
池晏:“那麼我們先把大筆的生意定下來吧。”
糖和酒用來換小麥跟鹽,棉布用來換奴隸,商人雖然有一千多人,但其中三四百人都是奴隸,然後就是大小商人跟他們的隨從,有些還帶了自己的情人跟孩子,並且他們一路走,隊伍裡的人就越多。
他們現在把奴隸賣給池晏,出去了又可以補充新的。
畢竟商人是不會缺門路的。
尤其是越來越多的人淪為奴隸。
父母賣孩子,丈夫賣妻子,屢見不鮮,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池晏跟亞希伯恩相談甚歡,留他在城堡裡居住,邀請他共進晚餐,亞希伯恩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並且跟喬什不同,亞希伯恩更常和身份高貴的人打交道,因此身上少了一份市井氣。
倒不是他出塵了,而是把商人的斤斤計較和其它特征隱藏的更深。
晚餐是安娜花了大力氣準備的,她把自己知道的花樣全都做了一遍,除了沒把卡坨端上桌以外,所有能找到的能想到的,安娜都做了,甚至還有解凍後的肉排,因為是冰凍的,所以雖然不如鮮肉新鮮,但口感比熏肉臭肉好得多。
至少亞希伯恩吃得很滿足——行商路上能享受的有限,隻有到城市落腳的時候才能舒服放鬆,隻是現在各城的情況都很差,領主們嘴上說的再怎麼大方,實際上城裡的享受無非就是能有現烤的麵包吃,晚上有便宜的妓|女。
不過這些都不是白來的,領主們隻想從他們這些商人的兜裡掏錢,自己卻不想付出任何代價。
隻用一拿這點蠅頭小利來希望商人們能對他們感恩戴德。
池晏在餐桌上問亞希伯恩:“現在各城的人數少得多嗎?”
亞希伯恩吃了塊肉,覺得自己走這一趟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他悲天憫人的歎了口氣:“冬天凍死了不少人,原本有一千人的城,現在能有五百都算不錯了。”
原本乾旱就死了很多人,糧食不夠,到了冬天就更加困難。
沒有食物,沒有保暖的衣物,半夜凍死在床上的不在少數。
尤其是老人和嬰幼兒,他們可能隻是短暫的閉眼,就再也睜不開眼睛。
“奴隸倒是多了不少。”亞希伯恩說,“賣孩子的,賣妻子的,還有連自己都賣掉的。”
困難的時候,賣一個孩子的家庭多,但到了這個份上,幾乎一賣就是家裡的所有孩子,能留下一個的都少見。
現在妓院也不收人了,每天都有年老色衰的□□或男妓被趕出妓院。
亞希伯恩對這些人的可憐十分流於表麵,他歎一句可憐,然後迅速的的拋之腦後。
池晏又問了他一些外麵的事,亞希伯恩當然是知無不言,他為人風趣幽默,而且說話很大方,沒有半點藏著掖著,他說聖城現在亂成了一鍋粥,貴族們被逼著站隊,貴族之間的聯姻也很亂,常常是今天結婚,明天離婚。
亞希伯恩還說了點有關王室的笑話:“王後的六個情人死了三個,外麵都猜她的情人是被聖院害死的。”
“她一直壓著不讓王子加冕,還以為人們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亞希伯恩夜裡就在城堡住下了。
集市裡的商人倒是沒想到今天能有這麼好的收獲,這個城裡的人竟然各個都穿著整齊的麻衣,一個破洞也沒有,哪怕是最地精和矮人,這兩個最低等的奴隸種族,都能抱著糖塊,扛著整匹的麻木過來。
麻布是不好賣,但是能用價低的物品換到麻布,這買賣也做得!
商人們夜裡不睡覺,喝酒的時候聊起白天的事來。
“那麼大一罐糖。”商人喝了口酒,咋舌道,“隻是用來換點鹽和香料。”
“我那還有用麻布換首飾的。”商人,“石頭做的,還不是成色好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