鴇母一路卑躬屈己的領著人上了樓, 內心猶不敢相信,當朝太子殿下竟真的貴步幸臨賤地。
在推開那雕花木門的時候,她雙手甚至都抑製不住的發顫, 濃豔的麵容上儘是壓製不住的激動之色。
晉滁踏進香閣後, 雕花木門就從外頭輕輕闔上, 兩隊親兵肅穆而立守在房門兩側,嚴禁任何人朝此處靠近半步。
鴇母也忙識趣的走遠了些,卻也不敢就此沒了影,隻在那三樓的木梯上候著,隻待那太子爺有何吩咐, 她能第一時間迎上前去聽令。
房間裡的麝香餘香嫋繞,旖旎醉人。
晉滁抬手撥開淙淙作響的珠簾, 跨步進了內間,掀眸環顧一掃,便將眸光定在了那繡床上木然而坐的人身上。
繡羅襦,慵妝髻,冰肌瑩,花柳姿。側坐在半垂的輕羅軟帳中, 姣好的麵容不含一絲情緒,半垂眸朝繡床裡側盯著, 未曾朝他的方向瞥過半眼,冰冷的好似那木雕美人。
一彆經年, 她好似還是印象中那模樣, 卻又好似多了些旁的韻味。
他的眸光在那不同往昔青澀稚嫩時候的清麗眉眼, 及那綽約腰身上流連些許,而後抬步走到離繡床不遠處的畫桌前撩袍坐下,兀自抬盞斟酒, 飲下。
靜謐的室裡,一人側坐,一人飲酒,兩相無言。
不似故人,更似陌路。
待半壺酒下肚,晉滁沉沉目光落向帳內之人,毫不留情的令道:“過來。可還在自持身份,忘了身為樂妓的本分。”
磁性的嗓音亦如多年前般低醇入耳,隻是語音裡少了昔年的柔軟與多情,唯剩態度冰冷的涼薄與淡漠。
林苑恨極了他,又如何肯理會他半分。
晉滁冷笑:“可還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禦史夫人?不過一妓爾,又有何身份可自持為重。”
林苑隻恍似未聞,眸光動都未曾動過半瞬。
香閣裡,四角平紗燈氤氳著迷離的光暈,映照著紅羅紗帳中的身影綽約醉人,宛若他曾經顛倒胡夢裡的一幕。可晉滁卻知道,那看似溫柔安靜側坐的人,麵龐是冰的,眼神也是涼的,完全不似他醉夢裡的柔軟婉約,多情似水,卻隻剩抗拒與嫌惡。
他闔下眸的瞬間,手裡酒壺略重的擱上桌麵。
自袖口掏出一物直接扔在地上。堅硬的質地碰上地麵,發出玉石相擊的清脆聲響。
“過來。”
林苑本不欲理會,可那叩擊音色耳熟的令她心慌,忍不住的就側眸以餘光掃了眼,下一刻就刷的下變了臉色。
那落於他腳邊銀亮的精致小鐲子,正是昔年她親自給瑞哥訂做的銀鐲。
晉滁如願以償的見她煞時白了臉兒。
待見她細白的手指抓過那紅羅帳,驚慌失措的起身下地,蹣跚朝他的方向奔赴而來,他內心覺得痛快的同時,又似隱約有種難掩滋味夾雜在其中。
在她即將靠近拾取時,他拿鞭身抵住了她。
“怎麼不再裝聾作啞了。”
林苑被迫趔趄的止了步。看向他的眸光中,痛恨又驚惶。
“鴇母沒教你如何取悅男人?”他執鞭抵她肩,稍一用力,就將她趔趄的推到了畫桌前:“去倒酒。”
林苑看了眼地上的銀鐲,強忍住心慌,從紅袖中伸出手來,手指緊抓過桌上的琉璃酒壺往空盞中倒去。
因倒的急,那酒汁就溢出杯盞外麵些,洇濕了她的衣袖。
晉滁打她軟薄衣料下素白纖瘦的手腕上移開目光,轉向那酒汁滿滿的杯盞,無聲逼迫她飲下。
細白的手指在杯身上捏緊過一瞬。而後她抬起杯來,垂眸飲儘。
烈酒入喉,當即讓她悶聲嗆咳了數聲,單薄的身子宛若寒風中枯葉,瑟瑟發抖。
晉滁的眸光從她蒼白的臉龐上落下。而後掌心一鬆,鞭身就收了力道。
林苑當即慌張的搖晃著身子奔向那銀鐲,蹲身一把抓過撈在掌心,顫著手翻過焦灼查看內側小字。
三個名字從右至左排列,而非從左至右。
是右手鐲。
晉滁見她捧著銀鐲失魂落魄的癱坐於地,就沉眸移開了眼,轉而伸手撈過那酒壺,自斟自飲了起來。
林苑此刻隻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她的後背手心皆是濡濕的汗,沒人知道剛那一瞬間她是多麼惶恐,唯恐見到的是名字排列是從左至右。
“猶記昔年夫人為了上符家的花轎,是何等的剛毅決絕。如今落得這般結果,可還滿意當初的抉擇?”晉滁把玩著酒盞,狹長的眸中不見外露情緒:“孤當多好的如意郎君,卻是也未曾給你盤算半條後路。不過爾爾。”
林苑眼前一瞬間又晃過城破當日的慘景。
符家二子殉國,符家女眷殉節,符家奴仆殉主。
一日之間,家破人亡,整個符家隻有白綾飄蕩,鮮血遍地,哀聲連連,滿目瘡痍。
林苑紅了眼圈,顫手指著他,一字一句咬牙恨聲:“興不義之師,伐無罪之地,害黎民百姓流離失所、橫屍遍野無數!你們父子方是千古罪人!就算我昔年如何抉擇,此時此刻此地,也容不得你一罪人過來指摘!”
晉滁眯眸盯她,波瀾不起的眸底隱約浮現戾色。
林苑握緊手裡銀鐲,想起顛沛在外不知生死的瑞哥,想起因他而功虧一簣的逃亡計劃,不由悲憤交加,氣恨的揚手上前撲打他:“你還我兒來!”
晉滁沉著臉劈手奪過她手裡銀鐲,執鞭將她往桌前一推,冷笑:“成王敗寇的道理,你沒道理不清楚。莫跟孤撒潑,倒酒。”
林苑遂抓過酒壺倒滿了杯酒,回頭直接潑他臉上。
晉滁不期被潑了滿臉,冰涼的液體打濕了他俊美的麵龐。
他睜開眼皮看她,幾滴酒汁由著那鋒利的眉眼滑落,落上他緋色常服。
“禦史夫人可是又要發瘋?”
起身去架子旁撈過巾帕擦過臉脖,他麵上並未見怒,隻是朝林苑所在方向盯著,一反常態的慢笑道:“看來夫人尚未認清形勢。不過倒也無妨,一夕之間身份轉變,接受起來總需要個過程。”
說著隨手擲了手裡巾帕,抬步朝林苑的方向走來,近前之後伸手撫過她鬢間發,俯過身與她平視。
“夫人向孤討兒?無妨,孤還你便是。”
意味不明的丟下這話,不等她反應就勾了手指將她鬢間白花一把擄下。在她吃痛的抽氣聲中,他將那纏裹著幾縷青絲的白花擲在地上,抬腳碾碎。
“來人。”未再朝林苑那看過半眼,他隨即站直了身,抓過鐵鞭抵開她,撣袖大步離去。
邊往外走,邊喝令:“將她屋裡的那株白木香砸了,一概換成大紅大紫的花來。”
這一夜,林苑輾轉反側,噩夢連連。
因為他離去前話裡的篤定,讓她幾欲懷疑,他是找到了逃亡在外的瑞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