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燈聽多了葛東晨委婉曲折的話,心裡再盤一盤這人的行動和動機,基本也摸到了這死變態是怎麼想的。他知道他在乞憐,但乞錯了。之後一路前行,葛東晨時常見縫插針地來靠近,總被顧瑾玉趕走,簡直像旅途上的即興節目。
中原和異族兩隊人維持著微妙的太平繼續前行,阿千蘭為首的異族人毫不收斂地利用巫蠱探路,所過之處不分晝夜,周遭全是紛飛如雨的蠱蟲,他們用蠱避開山林淵澤的毒,不需要時便卸磨殺驢,讓顧小燈驅蠱開路。
越往南走,匪夷所思的所見越多,遇到的危險也越多,一路光怪陸離,歸鄉的異族人並非一味喜悅,去國的中原人並非憂懼交加,中原異族二十人中,隻有吳嗔是快樂無比的,雖然他的鼻子總遭罪迫使不停乾嘔。
顧小燈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縱攬造化神奇時,腦子裡也記得不時就回顧一遍千山萬毒,途中中原人的隊伍裡不免有不慎中毒的情況,他便上前去診治,手穩眼準,見到毒物和猙獰傷口都冷靜沉著,與平時的跳脫活潑截然不同。
兩行人休息時,他捧著裝了毒物的瓶罐,拿根銀針挑著研究,認真得心無旁騖,顧瑾玉默不作聲地貼著他,看不見就豎著耳朵聽著,渾身的緊張肉眼可見,生怕他磕破哪處皮肉。
有次顧小燈抓到一條毒得厲害的綠蛇,顧瑾玉就給他捏著蛇的七寸,顧小燈一把拔去蛇的毒牙,拿個小瓶接住蛇的毒液,蛇尾掙紮扭動不時掃到他的側臉,他隻顧著忙活,手拿把掐之外樂於挑戰。
兩行人一連向南趕了十二天,每天隻停歇兩個時辰,幾乎隻喘幾口氣。顧小燈再累也硬撐著,延綿川澤展卷一樣,不停自眼前翻卷蓋卷,他數不清翻過多少山嶺,有時穿林路途被星海一樣的蠱蟲遮蔽了日月,他甚至分不清時間的流逝。
迷茫時他就問顧瑾玉:“森卿森卿,過去幾天了?”
顧瑾玉憑著耳後的機械小鐘給他分享時間的尺度,手裡握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寫給他看。
顧小燈看了心裡有底,便又繼續同他玩笑:“樹杈子手裡捏著樹杈子!”
顧瑾玉愣了愣,在身上摸索出一些古怪小物件,拚組成一盞小巧彆致的燈放到顧小燈手裡,回他一句“小燈提著小燈”。
顧小燈樂不可支,穿行在光怪山林,愣是讓他過成一種如履平地的日常。
落在外人眼中,他頂著這副容貌,本就與這怪奇天地一樣如同神跡,遑論他的能力舉止。
林淵中日光弱,停歇時分少,除了顧瑾玉慣於黑暗,其他人任是鐵打,也在昏暗山川裡逐漸萎靡,顧小燈卻始終亮晶晶的,連打個哈欠都千回百轉,說話動作都明媚得近乎活色生香。
或許他就是習慣且擅長療愈,無論是他硬塞硬改的藥血體質、自學成係的縫補醫術,還是他近乎天生的熱乎性情。
這天五月十四了,上午時他們循著蠱蟲趕到了瘴氣彌漫的深林外,阿千蘭有些踟躕,所有人在深林外的安全據點暫停行程。
顧小燈心裡頓時熱乎起來,他記得葛東晨說過蠱母待在巫山族的聖地裡,既聖即遠,他心裡吊著一口足足的氣和乾勁,都做好狂奔一個月的準備了,沒成想驚喜說來就來。
顧不上明天特殊日子的性質,也顧不上難得喘氣好好休息,一到木屋裡安頓下來,顧小燈就招葛東月來問個明白:“阿吉阿吉,是快要到蠱母所在的地方了嗎?”
葛東月撓撓頭,頂著顧瑾玉的死亡氣壓拉來了葛東晨:“讓我哥跟你說。”
隨即她溜走跑到一旁按住左眼,顧瑾玉悄然握住刀柄的手便滯住了。
顧小燈亮晶晶的眼神遂停在葛東晨身上,誰知這人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生辰快樂。”
顧小燈一時語塞:“……”
他以為葛東晨不會記住的。
從前礙於身份,他隻說過生辰在盛夏之中。
蘇明雅以前倒是喜歡給他操辦獨屬二人的生辰,他便謊稱在五月二十,避開引發因和顧瑾玉同月同日生的麻煩。
後來他落水消失了,真顧四的身份在他消失的那些年裡揭開,曾親近過的故人們自然而然地就曉得了,他真正的生辰也是五月十五。
一年夏之中,是個好日子。
“明天就是小燈十八歲的生辰了。”葛東晨盤膝坐在他們麵前,手支著臉認真地看著他,眼神就像顧小燈之前拔去毒牙的那條蛇一樣,有些瀕死的意味,臉上卻是帶著淺笑的,“我隻給你過過一次生辰,是你剛進顧家私塾的那一年。”
顧小燈回過神來,不想跟他敘舊,一敘舊就指定毀壞過去的時光濾鏡。
這位昔日裝得又好又妙的故人,當初背地裡不知乾了多好死變態的混賬事,
他後仰窩在顧瑾玉的胸膛裡,像隻柔軟的貓:“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啊?沒什麼意思吧?都五年前,昂,十二年前了。”
葛東晨眼裡閃過碧色,臉上的笑消失了,認認真真地回憶坦誠:“是很久了……小燈也許記得更清楚一些。那天夜裡,顧瑾玉在西昌園過顧家籌辦的生辰宴,你呢,我帶你到雲霽那裡,你第一次喝酒,醉了,快要栽到桌麵時,我接住了你。”
顧小燈直覺不妙。
葛東晨歪了歪頭:“而後……我偷親了你。那時興起,初吻交代出去了。雲霽大發雷霆,我回神後說親你這個小傻瓜不是什麼大事,玩玩怎麼了呢?心裡卻是想著,頭一次乾這種風月事,原來滋味這樣好,真叫人上癮。”
顧小燈的腦子頓時熱了起來,心裡閃過百般念頭,咬牙切齒地生起氣來,甩甩手就想給這死變態一個大耳光,又同時按住了顧瑾玉明顯繃緊的臂膀。
他好生氣,氣到想穿越回十來歲的光景,把沒醉了的自己從葛東晨手裡搶出來。
可他回不去,隻能想那是過去。
他氣呼呼地呸了過去:“都過去了!你這混賬東西,要不要臉啊!”
葛東晨誠實地搖頭:“我一貫是不要臉的。少年時對你動過的歹念基本都
貫徹了,你初入廣澤書院時不理我,我便讓其他人全不理你,想讓你無人可依,最後乖乖來依靠我,好供我獨自捏圓搓扁。便是你回來了,我也想過不擇手段地帶你走。我想過霸占你,把你捆在床上下不了地,或者拴在腰帶上寸步不離,其實現在也還是這麼想的,隻是我搶不走你了,但凡還在中原,我絕不放手,可這裡是千山……不是你不適應它,是它不適合你。”
顧瑾玉在此時掙開了桎梏,腦子裡該死的蠱母聲音還在盤桓,字字句句命令他得像個木頭一樣,任由彆的狗男人對著他的愛人吐露肮臟欲孽,他快氣瘋了。倘若此時不啞,他非得罵個狗血淋頭,可控死蠱在心頭猙獰地啃噬,身體一動便覺四肢百骸被抽出了筋脈,饒是如此他也拔出玄刀橫劈過去,聽聲辨位凶狠地朝脖頸而去,想把狗雜種的腦袋砍下來踢出千裡遠。
葛東晨挨打挨出極限經驗了,支著下巴的手迅疾一抬,手腕上的束甲扛住一劈,怎奈玄刀鋒利,束甲開裂,血肉翻開。
“彆往我脖子砍,行不?我死了,我家小妹可就不樂意給你解蠱,小燈可就要傷心地拚你的屍塊了。”葛東晨用手卡著刀笑了起來,“顧瑾玉,彆以為你上位當了小燈的妻就如何如何,要不是命這樣和運那樣,我高低爭個小燈的妾的位分,夥同他的前妻外室大行破壞,遲早讓他寵妾滅妻,遲早擠兌走你這瘋狗!”
顧瑾玉:“……”
他是小燈的妻?正妻?
不錯。
甚好。
顧瑾玉根本沒聽進去葛東晨後半截的話,他腦回路特彆,自顧自地揚眉吐氣,就像含住骨頭而自知的大狗。
顧小燈則是被雷得五雷轟頂,焦得說不出話:“@#?%&*#?!”
說的什麼登西?什麼登西!
葛東晨用那傷手格擋開玄刀,吃痛的神色一晃而過:“聖地在大霧裡,蠱母就在那萬泉山中。你不是想問我這些?彆急,我知無不言。那地方特殊,不好進去,等我母親帶路,路上讓一根筋的阿吉維持清醒護衛,你和顧瑾玉,還有那個蒼蠅一樣的吳嗔跟上來,隻我們六人進去。”
顧小燈餘怒頓時消了:“為什麼隻能我們進去?其他人在外麵乾等著?”
“那片大霧裡有特殊的地方,自然得是特殊人才能進去,常人進去指不定出不來。”葛東晨輕笑著展示手臂上快速愈合的創口,“小燈看到我這並攏的血肉了嗎?越靠近蠱母,所有蠱蟲的威力都會翻倍,也包括你家瘋狗,現在隻要我想,我大可讓我小妹搞死他……”
“你敢!”
“我是不敢啦。”葛東晨笑著長長歎一口氣,“我請求家母千趕萬趕,總算趕在你的生辰前趕到了。我能給你準備的生辰禮不多,都是我一廂情願,倘若你不要,我也不強迫你收,來日你若孤身一人,啊,也就是你不幸當了小寡夫,我在南境備了你的安身之處,天下之大,你不會孤單。”
顧小燈心裡咯噔一下:“你確定明天就到了?”
“順利的話就是明天
,待你見到蠱母,希望你不要討厭她,她和阿吉一樣很喜歡你。”葛東晨笑眯眯地拉著袖子蓋住手臂上花花綠綠的蠱紋,“不過有一事我要提前拜托你,是我瞞著家母私下求你相助的,到時你若不願意幫忙也沒事,隻是若你肯憐憫,我和小妹都會感激你……哦,我是一直感激你的,從你願意進入南境,從你從水裡回來,從你十二歲那年喊我一聲東晨哥開始……”
顧小燈腦闊都疼了,隻得硬聲硬氣地打斷他:“歪,你發夠瘋沒有?”
葛東晨神情自若,看似冷靜地輕笑著,他勾出脖子上的小錦囊,解開口子取出裡麵的一縷斷發給他看:“分彆在即,我還有一事坦誠,你看,這是天銘十七年,你在白湧山裡被箭矢割斷的頭發。它隨風飄到我眼前,這是你落水前留給我的,我私藏了這麼些年,如今不要臉地不想還給你。小燈不是小氣的人對不對?你自願給了顧瑾玉那一大把斷發,我這裡隻是一縷,隻是一縷。”
“有關你的物件我都不想歸還,我知道不屬於我,我還是想占有。小燈的愛不屬於我,但我的永遠屬於你。”
葛東晨類似臨終遺言的話說得沒完沒了,顧小燈停不下他的話匣,隻得作罷,轉身抱著顧瑾玉充耳不聞。
“我會在南境望著你,一直到我的身軀化作草木,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葛東晨輕聲說了大半夜。
*
五月十五,盛夏日出,顧小燈等人正式準備進霧氣橫生的未知萬泉山,阿千蘭隻說這回要進的萬泉山怪中之怪,裡麵的危險無形,靠武力和人多解決不了。正如葛東晨昨夜透的底,兩行人中隻有六個特殊人能進山,馬都不能進,葛家三人加顧家兩人,再一個無畏無懼的乾嘔仙人吳嗔,其餘的兩族人都隻能在大霧外等著他們出來。
就在進入黑山前,吳嗔發現了一塊中原人立的界碑,上麵冷硬地刻著一行字,是“晉國飛雀十九年高幼嵐之墓”。
阿千蘭無意解釋,倒是吳嗔因出身霜刃閣而通曉晉國百年密史,發現界碑後立即上前去伏拜,回來後喃喃著告訴顧小燈,碑上的名字是百年前的晉國大長公主,也是當時的鎮南王之妻,後半生窮儘四十年不回長洛,隻專心在南境開拓,未曾想她的墓在此處。
吳嗔還說到大長公主一生育有一子,其子也姓吳,死罪自戕於長洛。說罷不知是不是因為受密史影響,吳嗔散儘了探尋熱愛之物的喜悅,一反前麵旅程的大喜,一下子變成了大悲而不自知的狀態。
六人就此全都陷入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愴,一同進入大霧茫茫的黑山。
黑山裡唯有霧氣,與前麵路上能碰到無數蠱蟲的狀況截然相反,這回整座黑山之中竟然看不到一隻蠱,全靠著阿千蘭和葛東月母女在前麵帶路。大霧之下的路看不清,顧瑾玉說什麼也不肯讓顧小燈下地走,小心地把他背在背上。
葛東晨圍在他們周圍轉個不停,不時說一句:“累了就彆逞能,我來背吧。”
顧瑾玉身體裡的蠱受了無形的乾擾,蒙眼黑緞下的眼睛
流出血淚(),也沒肯讓半步(),耳朵不停地動,分辨著黑山裡的動靜。
顧小燈埋在顧瑾玉頸窩裡,一進黑山便覺自己的腦子不對勁了,越往霧氣中走越清醒不過來,不知黑山中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無形的壓力不停湧進他腦子裡,壓得他幻痛越來越重。
眼前的霧氣似乎凝成了真切的景象,就像皮影戲一樣,一出一出地演著他陌生又熟悉的戲。
他看見數不清的水缸,小孩兒像荷花一樣養在水缸裡,那地方也是一片常年霧氣不散的陰霾地,那陰霾地裡好像也在養蠱。
起初小孩們太平哭鬨,隨著時間推移,有的似乎斷氣了,被提出來後用長長的繩索吊著,底下的水缸盛著他們滴下的血。
一滴一滴,一個一個,最後隻剩下一口水缸上沒有吊著人。
水缸裡的小孩嗚嗚咽咽,自己哄自己。
【燈崽】
不知幻痛多久,顧小燈從厲喚裡驚醒,一時根本分不清虛實,茫茫然地發了許久呆,直到側頸挨了一記重重的咬,才把他的神誌咬回來。
“……疼。”他後知後覺地哼唧一聲,“顧瑾玉,燈崽疼。”
顧瑾玉立即鬆口,眼裡的淚水把血跡都衝淨了,使勁地蹭著顧小燈的側臉。
顧小燈大口呼吸了好一會,才從幻痛裡抽出來,一抽身而出,耳邊先聽到了明顯的泉水叮咚聲,繼而是壓抑著的虛弱嗚咽。
他奮起看向周遭,隻見日中昏暗,他們五個人正在一堆泉眼環繞的大圓青石上,吳嗔在一邊倒地不起,嗚咽聲來自葛東晨背上昏迷不醒的阿千蘭,她攥著脖子上掛著的那個瓷瓶,痛苦不堪的樣子。
葛東晨雙眼徹底碧綠,但看著很清醒,見顧小燈醒來,便朝他笑:“醒來就好,燈崽乖,燈崽不疼哦。”
一醒來就被賤到了,顧小燈無語凝噎,轉頭看顧瑾玉安康與否,顧瑾玉這會恢複過來,正假裝沒事人一樣橫抱著他,隻是蒙眼的黑緞濕透了。
顧小燈伸手摸摸他臉上明顯的淚痕,有些明白了:“這地方裡是有什麼致/幻的東西嗎?“
“算是。”葛東晨綠著眼笑,“萬泉山的水裡流淌著數不儘的蠱卵,彌漫的大霧裡也是,這些玄妙東西能勾出每個人記憶裡的悲慟,除了被養得不通世事、沒心沒肺的笨蛋,大概是個人進來都要脫水到死吧。好在我的蠱主妹妹就是個笨蛋,有她牽引著我的心緒,倒不至於哭到暈過去。小燈呢?現在還好嗎?”
顧小燈抱住顧瑾玉的脖子,湊上前去猛猛蹭了一通顧瑾玉的側臉,他很快把腦子裡的記憶摁回去,跳下他的臂膀去察看倒在地上的吳嗔,夥同顧瑾玉一起夫夫雙打,這才把流淚的吳嗔搖醒了。
吳嗔醒來也直呼痛:“我好似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卻不是我,我……誒?這哪?”
顧小燈破涕為笑:“先生,我們到巫山族的聖地了,這可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