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熹一年秋末九月,長洛郊區一處連山之中,山穀平原上芳草萋萋,山懷莊園,園屹百年,刻著霜刃閣三字的玄鐵銘牌隨意地掛在入口的牆上,隨意得此處好像是個無名小地。
霜刃閣內,細密的機械聲規律地運轉著,晉國四境八方的情報海量地湧進霜刃閣的文館,井然有序地按照玄、絳、青、緗四色的重輕程度分列其中。
機關書架規律地滾動著,日光從東照到西斜黯淡,一陣腳步聲掩蓋在機械聲裡,不多時,一隻磨出繭子的大手抽出了書架上的玄色北境卷軸,展開後逐字觀閱。
卷軸上有條不紊地記述著三點。
第一點,六月中旬,北戎人以自家王妃顧仁儷為祭旗借口,妄圖逼迫兩個顧家主將退兵,顧瑾玉剛同意,是夜顧仁儷便被晉軍親手射殺,動手的不是彆人,正是鎮北王顧琰。
看到這一行時,來人倒退回去重看了數遍,機械地反複默讀。
霜刃閣的情報網網羅四境,北境駐軍中有閣中斥候,收攏的情報精細到專人專版。
卷軸上細致地描繪了顧琰秋夜射殺長女顧仁儷的場景,並附以確切分析。
顧瑾玉力壓其他主將決意保下顧仁儷,不惜用武力軟禁另外四大主將,其他主將無法坐視他因為一個和親已久的舊人,而將北征心血付之東流,是夜顧琰當先,尋機出營帳,一騎直往晉戎交界處,挽弓搭箭,瞄準遠處祭台上受捆的顧仁儷,連發十一箭,大義滅親女。
北征回到晉軍得勢處。
六月已過,如今冬季將臨,北戎被圍牢,再耗無法,當前晉軍隻須待入冬,幾乎就可不費兵地耗死北戎。
卷軸第一點,記述北境駐軍涉及貪餉。
北征已長達一年七個月,數十萬駐疆晉軍除了初戰時有所死傷,其餘時間始終閉營,忍者烏龜一樣隻顧駐守不戰,瀚州戰線不得推進半丈,幾乎吃了一年半的乾飯。
中原腹地接連發了九次大規模北援,北境駐軍的信任已被透支,中樞六月派蘇三蘇明韶、葛家父子前往,名為支援的副將,實為徹查北境前線的欽差大臣。
六月十一當夜,欽差之一的雲麾將軍葛萬馳就被不幸刺殺身亡,落下死無全屍的慘相,蘇明韶也緊急遇襲,所幸隻中輕傷。
女帝聞訊急怒,這回增派出了三長皇女高鳴興前往,擺明懷疑北境五大主將中有叛國之徒。
卷軸第三點,七月末,皇室、世家援軍抵達北境,顧瑾玉一反常態,帶兵夜襲北戎,順風避毒霧,毫無顧忌地碾殺三百裡,不合時宜地開始反守為攻,攻則輕而易舉取勝。
顧瑾玉派係之下,皇室和中樞組成的援軍隻有刑案權,沒有掌兵權。
卷軸上用朱筆冷冷地記錄:此時皇室下場,絕無善了的可能,北境駐軍是否貪餉、若貪則規模如何已不重要,最終結果必然是有兵界巨貪的叛將出現,以堵悠悠之口,熄萬眾之怒,而今五大主將之中,唯有顧瑾玉以暴力榮獲“絕對清白”。
卷
軸末尾毫不遮掩地犀利記述:北征出師,名為捍衛晉國疆土,實則仍是晉朝內部權力取代,極有可能是新帝與顧瑾玉聯手,所謂揚國威,順手爾爾。凡是晉帝即位,在位前五至十年,都在清算前朝血洗遺老,在位第十至一十年,都在謀算製衡與固守其勢,如此輪回如詛咒。
待看完整部卷軸,已是入夜了。
來人放回卷軸,身體微冷地離開文館。
冰冷的平靜沒有持續多久,他走出文館不久,就在夜路上遇到霜刃閣的小弟子。
“關雲霽。”那小弟子神色自然地對他稱名道姓,不止對他,霜刃閣中習俗如此,再高或再低的身份進來都一樣,“高鳴世來找你和你弟。”
“……”
關雲霽甚至愣了一會,才想起高鳴世是當今皇帝的名諱。
當初是顧瑾玉私下留了他和庶弟兩條命,現在皇帝跑來,狀況很怪。
小弟子招著手帶路,揣著顆尋常心一路自來熟地找話:“你想把臉上那道疤祛除嗎?沒有那道疤的話,你會是個帥家夥的。閣裡有神醫部,儘全力的話應該能把你那道疤祛除七成?隻有你鼻梁上的地方不好辦,臉頰上的應該好說。”
“不用。”
“你不想變帥嗎?”
“是不想再充當你們的試驗品。”
小弟子臉色精彩起來:“哦哦,我就說麼,神醫部的飯桶們怎麼沒拉你去研究,原來研究過了,哈哈哈!那看來他們的醫術也不怎麼嘛,沒恢複好你。”
關雲霽不答話。
是砍的人砍得準,這道疤不好祛,板上釘釘地跟隨他後生。
“我聽說你和你弟一起進來的,現在看你步子,武功比他好得多,看來你弟是又笨又懶。但我覺得你們應該都再留幾年的,不然都學不紮實啊,可惜今晚高鳴世來了,看她樣子,你們留在這裡的日子不長了。”
小弟子雖小,說的話卻不幼,關雲霽剛到霜刃閣的時候極不適應,這裡的人無論老少,都有些古怪,好像是一窩天才,但又都是怪人。
興許是不出世所致。
關雲霽等小弟子說停,才問:“霜刃閣是什麼地方?”
小弟子白他一眼:“就是霜刃閣咯,還能是什麼?”
關雲霽便放棄不問了,隻知這裡是個規矩自立的怪地,像雜學的私塾,卻又絕非廣澤書院那樣。
小弟子帶他到一個有塊菜地的小院裡,揮手告了個彆,轉身便施展輕功不見了。
關雲霽習慣了,自若地走進去,隻見樸實的小木屋裡占滿了人,站著的是穿常服的皇室軍衛,坐著的是穿著男裝的女帝高鳴世,和鵪鶉一樣額頭冒汗的他弟關雲翔。
“雲霽,好久不見。”
關雲霽平靜地走去坐下,問了其他事:“陛下找到我表哥了嗎?”
關雲翔額頭冒的汗更多,腳尖在桌下踢關雲霽,求他彆撞虎口——高鳴乾與他們,可都是死罪難逃的賊子。
女帝臉上沒有多餘表情,看
不出喜悲或慍意:“查到了他的蹤跡,但還未能抓捕歸案,他還活著,正如你們一樣。”
關雲霽明白了什麼。
“朕來找你們,沒彆的意思,關這個姓氏已經不可用,朕母族的嶽氏卻還有不少空缺。自遜誌死,朕一直希望有人能填上他的位置。雲霽,你是聰明人,在此之前隻有一個選擇,現在朕給你兩條路,一是從霜刃閣出去,被瑾玉所用,一是後日隨朕出去,為朕所用。”
兩條路都是被仇家驅使。
除了死,隻要活著,這就是他的命。
關雲霽想到了剛才在文館裡看到的卷軸,他問:“我有一件事想先問陛下。”
“你說。”
“北征的最大贏家是你還是顧瑾玉?”
女帝笑了笑:“論史書功績,朕勝,論快意恩仇,他贏。”
*
十月初冬,長洛還是一片綠意,北境已是滿目灰霜。
天氣冷,張等晴運轉內力給自己禦好了寒,但煩人的顧平瀚還是挑了一打冬衣給他送過來。
“穿一穿吧,你是治人的神醫,要是自己感了風寒,那就不好了。”
張等晴連說不用,實在煩他,並且十分不解:“真是搞不明白你,你怎麼還能這麼沉著?這兩個月來,我私下聽到了無數士兵的議論,都說那個以皇女為首的什麼欽差團是來查大案子的,現在火力對準了你們顧家,你那親爹不是還被軟禁了好幾天嗎?顧瑾玉也就算了,你一個世子怎麼一點都不著急的?”
顧平瀚默默蹲到他旁邊:“神醫是擔心我嗎?”
“我隻是覺得古怪!”張等晴否決,“當然了,要是你們顧家人真的犯了什麼律法,被關押受刑審那是活該的,我隻會在一旁拍手稱快。”
顧平瀚看了看他做的活:“我原以為神醫對這些不感興趣。”
“我就是覺得奇怪罷了。”張等晴在紮避毒的藥包,“這戰事眼看著要大獲全勝了,怎麼在這節骨眼來了個大權大勢的欽差團,這個時候查貪餉?”
顧平瀚給他打下手:“哦,就是因為再怎麼攪渾水都勝券在握,所以更要把這地方當做爭名逐利的舞台。”
張等晴連忙抬頭四處張望,顧平瀚低著頭開閘似的同他講話解釋:“沒事的,我來了,周圍就沒有閒雜人。爭名爭戰功封賞,逐利逐剩餘巨餉,出征時兵權分成五塊,但瑾玉想要獨占大頭,當然他打的也多,功績吞得下,於是就去爭了。
“至於逐利,我原本以為來逐的是蘇家或者葛家,現在一看,才明白皇室自己堂而皇之地下來逐了。瑾玉把這場仗拖延到今天,中間大批的援資一共運來了九次,有一半是中樞以護國大義從一眾世家手裡掏出來的,如果沒有人貪餉,剩餘的不好處置。
“所以無論真假,貪餉這個罪名一定會安在除了瑾玉之外的其他主將身上,皇室才可以把那些所謂的巨額‘贓物’,正大光明地收為己有。
“瑾玉爭名,皇室逐利,一者不衝突。”
張等晴有些回過神來:“你的意思是,北征是個筏子??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拖拉鋸戰和搞出貪餉,是顧瑾玉和皇室唱的雙簧?”
“應該是他們中途才確立的。”顧平瀚神情淡淡的,“他說他怕死,那是真的,北戎最初不好打,劇毒防不勝防,能耗錢而不費命,打拉鋸戰就是最合適的。怕死但又還要爭權,於是誇大其詞地騙整個中樞捐援資,拉皇室一起套白狼,大約就是這麼操作的。”
說得簡單,但將近兩年耗下來,張等晴也不知道顧瑾玉到底是賺了還是虧了。
他有些好奇:“這些都是顧瑾玉告訴你的?”
“沒必要,我猜的。他爭他的,我做我的,看多了就知道他怎麼想。”
張等晴皺眉:“但按照他這麼個做法,被冤枉貪餉的人裡麵很有可能是你親爹,你看,你那王爺爹已經被軟禁了。”
“他當日一騎絕塵地去射殺‘長女’時,可沒想過他是做父親的。”
張等晴噎住了:“這倒是……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愣了我半天神。說好聽是大義當頭,說實在的,虎毒尚且不食子,連發十一箭,怎麼能做得這麼狠的?”
“嗯。”
張等晴還想說些什麼,哽於喉間說不出口,便低頭去做活。
“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顧平瀚抿了抿唇,“你覺得我們顧家的親緣太過於涼薄。”
“是冷血吧。”
“是。”顧平瀚垂眼看紮得滾圓可愛的一筐藥包,“我討厭長洛,討厭世家的人,連帶著血親在內的顧家人也喜歡不下去。年少時覺得忍忍算了,一生如父或如舅,大夢一場無需醒不醒,誰知道……”
他短促地笑了笑:“有一天醒來,我忽然不想循規蹈矩,想出家,想遁道,想自宮,想自儘。”
張等晴:“…………”
顧平瀚的神情迅速恢複平靜:“離開長洛很好,顧家不需要兩個人臣,瑾玉去爭他一言九鼎的朝堂權位,我就喜歡對接刀光劍影的江湖亂象,等這場戰事結束,你要回江湖,我便可再與你同路一程。”
張等晴被他打岔著,於是不再問他們那扭曲的親緣。
反正他也看出來了,顧平瀚十分抵觸談及顧琰。
*
顧平瀚的確不想談及,無從說起。
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到了顧琰被軟禁的營帳,隔在遠處望著,像具木偶一樣立地在寒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