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出來,蘇三蘇明韶原本是籌集了完整的誣陷鏈條指向顧瑾玉,但顧瑾玉背地裡一早做了準備,反手用假證全盤扣到顧琰頭上。
顧琰堅稱貪餉之事是誣陷,被軟禁的六天裡隻要求見顧瑾玉,並沒有提過顧平瀚。
畢竟他這個小將不足以登上鎮北王的台麵。
鎮北王三字,一個世襲的尊貴爵位,一個尊貴的執念詛咒。
顧平瀚知道自己名字的含義,也知道顧琰為何有執著到超過一切的平瀚州鎮北戎的執念。
無非是繼承下來的。
顧平瀚在寒風中佇立了不知多久,忽然有振翅聲閃過,他抬頭,看到花燼飛到他前頭去,啪嗒掉了點鳥屎。
沒有滴到他頭上,實在是萬分感謝。
身後傳來一陣淡淡的血腥氣,顧瑾玉即便到了這廣袤天地,還是一樣習慣悄然無聲地走路。
顧瑾玉一身戎裝未卸,一看顧平瀚站在這裡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來見父王最後一麵,三哥,一起嗎?”
顧平瀚眼皮一抽,沉默片刻,不點頭也不搖頭:“父王未曾召見我。”
顧瑾玉難得體貼一回:“那我進營帳裡去說,你先在營帳外聽吧,我同高鳴興說。”
顧平瀚又是安靜片刻,隨後便跟了上去。
顧瑾玉沒有拖泥帶水地走進了軟禁顧琰的營帳,一進去,高大的鎮北王不改威嚴,依然正襟危坐地在桌前翻看舊日的軍務。
顧瑾玉站著,王府的規矩在嘴上走過最後一次形式:“森卿拜見父王。”
顧琰麵無表情地抬眼看他。
顧瑾玉走去坐他對麵,體貼地不讓堂堂的鎮北王仰視他:“森卿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我不是顧家的親生子,這個真相在長洛已經沸沸揚揚了快要半年,待我回去,您賜我的名字也許會更改,所以我提早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
顧琰看著他:“這消息也是你放出去的?”
“是。”顧瑾玉點頭,“我親口告訴那姓蘇的癆病鬼,他那麼視我如眼中釘,當然會大肆宣揚。”
說完他就笑了:“可是父王,你沒有懷疑過是皇室做的嗎?畢竟你為了向先帝敬忠、為了向他宣告忠誠,你直接寫了一封陳罪書給他,親口告訴皇室我和小燈兩人身份互換的事情。刀子是你自己遞出去的,現在捅了回來,難道不先從自己身上反思一下?”
顧琰反問:“貪餉這個罪名也是我遞出去的刀?”
“不然呢?”
顧瑾玉隨意地盤膝,隨意地像在話家常:“每一代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可你要是能好好護著我們,儘夠人父本分,我今天的刀也不必橫陳到你眼前。小時候那些數不清的禁閉和鞭笞不必再提,但有一事,我至今偶爾還會因此恨起父王你。”
他看向顧琰:“在我十來歲時,你邀請了一個談不上戰友的武將進顧家,讓他教我、三哥、還有沒事跑來打秋風的葛東晨。王爺,你明知道那個武夫是個對男童有惡心癖好的爛泥,你還是把他請進顧家來,給我們當武夫子。葛東晨命最好,不知道那夫子是個什麼東西,後來還愚蠢地說,夫子死啦,太可惜了。可惜什麼?不可惜,對吧,你曾和我說過那夫子的價值,您還記得嗎?”
顧琰記得,並且一字不差地重複:“那是我給你們擇的磨刀石。”
“是,是你苦心孤詣,是你父愛如山。”顧瑾玉笑了,“看我在冬狩上第一次開弓殺人,你很高興是吧?三哥做不到的我做到了,看我殺人如麻你很高興是吧?”
他身體向後傾,一隻手撐著地麵,抬頭看營帳的頂端,不去看顧
琰的反應,也不想聽顧琰的回答,接著閒話。
“後浪也能和前浪共存,可惜我們之間沒有這個選項。某天我查到一樁秘辛,原來王爺你當年登王,是趁著前代病重,趁機弑父起家。你看,曆史總是輪回,磨刀石一塊塊壘成過河的橋,到了岸邊,就要把橋拆掉。不過是一個貪餉、叛國的罪名,我都沒有殺您,很是留情了。”
顧琰眼裡出現血絲,沉默片刻後低聲道:“從來都是這麼過來的,你以為自己難道就能善終?你滅關家,自有關家族人追殺你,你陷害我,自有未來的子嗣反殺你,坐在這個位置上,向來都是如此。”
“我不會有後嗣,或者說是你顧家不會再有後嗣了。”顧瑾玉看向他,“王爺,你的長女已經被你親手射殺了;一女拜你所賜被高鳴乾抓走,若是不幸有子,必被女帝殺之而後快;你三子,曾經最寄予厚望的世子,他是個隻喜歡男人的龍陽斷袖;你隻剩下一個幼子,你猜等我回長洛,我會怎麼教導他?”
他看著顧琰那僵硬的神情,溫和道:“王爺,你最看重的國譽族榮,從此刻起灰飛煙滅了。”
顧琰要開口,他不斷截下他的話頭,慢慢往外拋痛處:“你為什麼還是不懷疑,貪餉這個罪名,不是我要平白安給你的,而是你最儘忠的皇室要塞給你的呢?沒有女帝首肯,我哪裡能把你送上流放路?”
拋到最後,他身體往前傾,用一副虛偽的同情神色俯視他:“還有一事,皇室不告訴你,但我覺得您很有必要知情的。您不知道,其實您是先帝的親兄弟——是皇室私生子——是貨真價實的真龍啊。”
顧琰終於展露了憤怒:“荒謬!”
顧瑾玉溫和又恭順地歎息:“先帝臨終前特意告訴女帝的,您知道,為什麼直到臨終時才告知嗎?
“先帝防著你啊。
“你看你,當足皇室幾十年的看門狗,先帝呢,既不肯為你的妻子母族討公道,也不肯滿足你上戰場的心願,他拒絕你的長女做皇妃,抬舉蘇家做第一世家壓製你,樁樁不致命,件件夠惡心。
“晉國第一大忠臣,鎮北王爺,你回頭看看,先帝是怎麼薄情寡恩的,你賣命賣得這麼勤,賣長女,殺長女,賣四子,害四子……”
顧瑾玉說到此處時才陡然破了音。他的恨好像深不見底,偏生恨得平靜木然,非得搬出顧小燈這樣鮮活的例子,才讓他感覺到剖開傷口流血的滋味。
他嘶啞地笑笑:“既然你這麼忠君愛國,這麼想平瀚鎮北,那就不要離開這裡了。我會讓你釘死在這滿片荒漠的北境,無妻無子,無親無友,無家無族。”
他站起來,低頭俯視顧琰平生難得一見的蒼老。
“你需得嘗受顧仁儷固守北戎九年的風霜,嘗受安若儀不動聲色忍耐一十年的病痛,嘗受顧家所有子嗣忍受的冷熱暴力。
“你還需要忍受尊卑中的至卑下位,忍受榮光、名譽、權威的一一剝奪,為最低的生存奔命,為最高的偽理想費命。”
顧瑾玉把顧小燈對顧琰的祝願,化
作最惡毒的詛咒。
“唯願您今後抱負儘展,無愧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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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瑾玉走出營帳,看了眼站到遠處去的顧平瀚,走上前去,破天荒地搭他的肩膀。
“三哥,你看,我幫高鳴世殺她的父,彆人就來幫忙殺你我的父。你看這世道,真公平,三哥,你看這世道多禮尚往來啊。”
“……你瘋了。”
“可能有點,但我想我們都不正常的。”
顧平瀚閉上眼,他無法肯定也不能否定,既覺得痛快又覺得痛苦,什麼答案都沒有,他又回到十六歲以前的時候,空心得像一樽木偶。
於是他轉身去找張等晴。
顧瑾玉便自己走,找不到一盞燈,當然隻能自己走。
*
這個長夜剩下的所有光芒,大概都彙聚到了祝彌那裡去。
他牽著一匹好馬,早早趕到了顧瑾玉交代的兩族交界地。
顧瑾玉在一年前才和北戎王室裡的顧仁儷牽上秘信,謹慎綢繆日久,直到今晚,顧仁儷才放心地用全新的身份踏回中原。
祝彌白天就來了,餓不知食,渴不知飲,腦子裡翻騰著浮光掠影的經年時節,明明已經確定她要回來了,然而回憶最多的卻是她當年離開時的場景。
顧仁儷奉旨出塞和親的前一個晚上,她入東林苑,再最後巡視一遍自己的家。祝彌隻跟著走了一程,那時他已經被安排成顧瑾玉的侍從,沒有辦法再陪她多走一段。
她最後朝他伸出一隻手,祝彌猶豫了一瞬,半夢半醒地握住了那截皓白的手腕。
他們都知道這一握之後就是訣彆,這一握也代表兩人挑明了長久的默不作聲的青梅竹馬、天塹戀慕。
最後時分,隻是輕輕十指相扣,權且告彆。
可這短暫的發乎自由意誌的熾熱觸碰太過於美好,美好得一雙年輕男女毫無疑問地淪陷。
祝彌倉皇地想遏製心底蔓延的渴望和痛苦,他便立即握著她的手跪下,低頭不敢再看她一眼,指望克己複禮的大小姐阻止失控的自己。
顧仁儷卻沒有如他所願地做回冷酷端莊的閨秀,她像大雁俯下來,臂膀化作翅膀,完全地擁抱了他。
祝彌跪著不敢言語,隻知眼淚奪眶,想說我隨小姐一起出關吧,更想說小姐能不能不和親,可縈繞唇齒的“小姐”一字,就不是他一個“下人”能逾越的。
顧仁儷輕輕撫摸他的脊背,不穩的呼吸持續了好一會,才碾出風輕雲淡的四個字。
“阿彌,珍重。”
祝彌的歡愉從顧仁儷出關後便戛然而止,不知不覺變成個麵癱,顧小燈叫他鐵門神,其實很是貼切。
原本以為這一生從此這樣抱守殘缺過去,年少的顧瑾玉卻忽然在從禁閉室踏出來的某一夜攔下他,許了他一個拒絕不了的承諾。
“祝彌,和我結盟如何?你和你弟為我辦事,助我反出顧家,來日我位極人臣,必出關攻打北戎,收回瀚州。收回瀚州之日,
就是我幫你把長姐迎回中原之時。”
不知道是那時他太想要一個希望,還是顧瑾玉的眼神足夠堅決,祝彌信了,如此奔赴到今天。
九年前的回憶被北境的寒風吹醒,祝彌定睛望向前方。
地平線上逐漸出現了一線影子,一隊女子騎著漆黑的高頭大馬而來,為首的身穿漢家裙衫,她身後的女侍都穿著北戎式樣的女式騎服,為了騎馬安全,她其實也該穿一身方便行動的騎服。
可她太久不能穿故土裝束了,一出北戎,便熱切地換上。
祝彌一眨不眨地望著顧仁儷策馬而來。
這一幕重逢好像隻等了九年,又好像等了九十年,仿佛從蹣跚幼年等到了蹣跚老年,歸來的不是鬢發如烏,而是白發如雪。
顧仁儷越來越近,近到祝彌聽到了她依舊悅耳的聲線。
“阿彌,下雪了。”
祝彌從大夢中清醒。
原來隻是下雪,發白因雪,青春猶在。
原來不是夢,她回來了,他也等到了。
祝彌離弦箭一樣撲到了顧仁儷的馬下,仰首看她,一如當年:“大小姐,回家了。”
說罷他趕緊牽住顧仁儷的馬繩,順拐著疾步,不一會便朝著中原飛奔起來。
他忘記了上自己的馬,於是他在前頭拉著顧仁儷的馬大跑,自己的馬呆呆地跟在後麵小跑。
顧仁儷也沒有提醒他,她隻是坐在馬背上,看半晌祝彌狼狽飛奔的狂喜背影,而後舉目眺望晉國國土,於風蕭蕭中仰天一笑。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