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燈墜水後,閉上眼睛沉在水下時,他的想法很簡單,想著躲一會,憋一會,憋到快要撐不住時就浮上去呼吸新鮮空氣,至於外麵那些惹不起躲不過的人……
他在水裡蜷起來,抱住自己,魚一樣翻了個身,不知為何,池水一瞬不再冰冷,他似是被拉進了一個仙境,風在耳邊吹,落花拂臉上。
顧小燈試探著睜開眼,被眼前所見震撼得呆滯。
他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荒原上,不遠處是一株壯麗宏偉的高樹,他平生都沒見過、也沒聽聞過這樣的樹。
樹極高,枝椏極密,蛛網般層層往外長,樹皮竟是銀灰色的,樹枝上不長葉子,光長猩紅得像血潑出來的花。花長得極快,又枯萎得迅速,瘋長又瘋枯,於是落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雪一樣。
樹乾前的落花堆裡坐著一個身穿朱雀烏衣的男子,懷裡抱著一個用落花縫合的紅色人偶。
那人抬頭朝顧小燈看來,長相俊美,雙眼碧色,看樣子是個混血帥哥。
驟然進入一個詭異的地方,顧小燈倒不怎麼怕,腦子在“咿,這是我暈過去之後做的夢?”和“啊,這難道就是精怪話本裡的遇仙撞鬼?”兩個念頭之間閃爍,然後他選擇了後者。
顧小燈走上前去,試著和男子招手:“你好啊,請問這裡是仙境嗎?您是仙人嗎?”
那人定定地望了他片刻,笑了起來:“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是鬼。”
顧小燈臉上閃過驚訝:“我以為鬼都是青麵獠牙的,您不是啊,長得還挺玉樹臨風的,我也不覺得失望,還挺驚喜的。那您是無常嗎?我莫不是陽壽儘了,現在是到了地府?這兒真是廣闊壯麗,難道就是碧落境?大樹好看,加之這雪似的落花更是奇景了,臨死前還能見新天地,這未嘗不是好事啊。話說您懷裡抱著個人偶做什麼呢?”
他隨心所欲的嘮嗑風格顯然讓樹下的鬼楞了好一會,帥鬼怔忡地看著顧小燈無所顧忌地邊話癆邊走到樹下來,顧小燈主動盤腿坐下,用手做梳子把披散的長發捋到後背去,隨意自在,無端風流,輕快地就像一陣風。
“你沒有死,你隻是被我拉進了幻境。”鬼笑了笑,“我叫蕭然,你呢?”
“我叫顧小燈。”
“小燈。”
“蕭然?”
顧小燈接受良好地和他打著招呼,蕭然深深地看著他,許是因為眼睛是碧色的,深邃得難以言喻,眼神仿佛要將他鐫刻進眼底。
顧小燈好奇心膨脹,先問這幻境是什麼地方,他又是怎麼來的,蕭然抱著懷裡的人偶作答:“晉國有龍脈,為高家人所用,此刻我們腳下就是龍脈。我的肉身早在千百年前腐朽,魂魄駐紮在這龍脈之上,與它融為一體,隻要高氏為帝,龍脈不散,我就不生不滅。”
顧小燈瞪圓眼睛:“那你是……”
“晉國開國皇帝,史稱建武帝。”
一陣風吹來,蕭然懷裡的人偶驟然潰散,散成了一地凋零的落花。
顧小燈看懵了,蕭然隻是習以為常把地上的落花抱回懷裡,慢慢地堆成一個新的人偶。
他一邊堆,一邊給顧小燈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
大意而言,便是這蕭然一麵是晉國的開國皇帝,一麵是竊國的舊朝亂臣賊子。他曾是舊朝質子,利用了舊朝六皇子竊他人的國,建自己的業。
倘若一心追黑色霸業,此刻便不會在這裡。
未竊成之前,他同那舊朝六皇子就已是愛侶,他既利用與傷害對方,竊國之後卻仍妄想著江山美人儘皆在懷。但坐上帝位不久,那人便因他之故油儘燈枯,死在他懷裡。
許是人做了皇帝,天下間無所不能擁有,他便網羅天下萬千奇人術士,決意尋覓再與早逝的愛人重逢的辦法。
顧小燈聽到那舊朝六皇子死時便忍不住掉了眼淚,指尖對蕭然指了又指,欲罵又止地噙著眼淚:“世上怎麼還有你這麼壞的人!你還敢說喜歡那個人,這竟然是喜歡?你還想要和他重逢,蒼天啊,快饒了他吧!”
蕭然失神地看著他,像是初次見到像顧小燈這類性子的人,半晌他低頭繼續縫合懷裡的人偶,輕聲告訴顧小燈:“我後來和他重逢成功了。”
當年他窮儘所有,在數千術士的指引下找到龍脈,並利用龍脈穿越到另外一個時空,在那裡與尚未早逝的愛人從新開始,青絲白發,攜老同棺。
而在他死後,懲戒才剛剛開始。他的魂魄將永生禁錮在龍脈之上,愛人不停輪回轉世,他將與他陰陽永隔。一世又一世過去,他也分不清固守在這幻境裡多少年了。
顧小燈擦拭著眼淚,又是忿忿不平,又是悲哀難抑,最後隻得罵他一聲“活該”。
蕭然應著“是”。
顧小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既哭故事裡的陌生人,也發泄了一通自己的怨懟傷心,末了才呆呆地抹去眼淚問:“那我為什麼會到你的幻境裡來?”
“我隱約感覺到你的絕望。”蕭然輕撫懷裡的人偶,用玄之又玄的鬼魂直覺回答他,“我感應到你遇上了極不好的事,便拉你到這裡來避一避。百年過去,高家血脈仍然是天命帝王,龍脈不曾削弱,我攢夠了餘力,便想為你做些什麼。”
“可我們非親非故的,你為什麼幫我?又要怎麼幫?人鬼是兩重世間了,我此時在你這裡,也不是肉身在,隻是一道魂魄吧?我在現世的肉身怎樣,你又乾涉不了。”
蕭然隻回答後麵的問題:“我能乾涉。我前頭與你說到,我曾利用龍脈穿梭時空,釀造出了其他異世,我如今還能運用時空,隻是無法將時空倒退。”
顧小燈聽得不是很明白,蕭然便告訴他:“當下的晉國待你不好,我可以送你去未來的晉國,想來到那時,形勢不會比你此時更差。”
“聞所未聞……”顧小燈揉揉後頸,試圖大力出奇跡,“所以你究竟為什麼幫我?我難道是你前世認識的人的轉世嗎?”
蕭然不答,隻垂眼攏人偶,落花堆積到人偶頸間時便停下,手裡的人偶便是一個無
頭的,更瘮人了。
顧小燈還想追問□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忽然身體一陣哆嗦,莫名抽搐著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打著寒顫道:“怎麼回事,我這會不也是一道鬼魂麼?怎麼還能感覺到又冷又疼?”
蕭然抬眼望向虛空,凝神半晌,才解釋給他;“是你在現世留下的血湧進了彆人的身體,短暫地讓你感受到了彆人的五感。”
顧小燈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我留下的血都做成藥了,你說湧進彆人的身體,現世我隻把藥給了三個人,難道是他們受傷生病了?”
“你若是想知道實況,我可以送你的魂魄去那些地方。”蕭然看向他,“小燈,你想去看麼?你可以飄去那裡,直到你現世的血稀薄到我感受不到,我便會拉你回到此地。”
顧小燈踟躕了一會,到底噯了一聲:“那……麻煩你了,我還是想去看看。”
有他的藥的三個人,一個生母安若儀,一個初戀蘇明雅,還有一個兄弟顧瑾玉,這三人無論如何,他都覺得是於己至關重要的存在,來日麵見時如何再說不遲,他隻擔心他們出現了生命危險。
蕭然沒有多說,隻吩咐他閉上眼,顧小燈聽話照坐,額上傳來輕輕的一觸,風聲從耳邊拂過,再睜開眼睛時,他就去到了新地方,親眼見到了那些人。
他一共飄了四次。
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到顧瑾玉那家夥的身邊,看顧瑾玉像砧板上的死魚一樣奄奄一息。
顧小燈怨他一直以來的欺騙和虛偽,可他見他慘得生不如死,還是會覺得難過。
他不希望顧瑾玉死,雖然他一點也不原諒他。
第二次飄過去時,他又見到重傷成破爛狀的顧瑾玉,但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在給顧瑾玉緊急醫治的年輕人,那人皺著眉繃著臉,年紀輕輕就有了一股老長輩的氣勢。
五年不見了,顧小燈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他牽掛了許久的義兄張等晴。
顧小燈一直看著義兄,看到蕭然提醒他時間快到了,他才草草地朝顧瑾玉道彆——他直覺瀕死時的顧瑾玉靈魂出竅了,能看得到他。
他怕嚇死他,都不曾重話。
第三次飄出去時,顧小燈降落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地方,他看到生母安若儀麵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周遭似乎是宮殿,想來是皇宮之中。
顧如慧坐在病床邊,身形單薄得像是紙做的,與顧小燈記憶裡最後一次見她時還要再瘦些,看著便像是經過了什麼艱苦。
而在她們母女的不遠處,還有一個高挑的女郎,穿著繡有暗色龍紋的玄衣,無喜無悲地凝望著。
顧小燈飄去蹲到安若儀床前,見到她臉色奇差,竟比當日在顧家裡的狀況還要更差。
他不禁歎息著喊她,剛喊一聲,安若儀緊閉的眼睛便悠悠睜開,迷糊地喚他:“小燈。”
顧小燈放下心來,伸手在她眼前揮揮:“母親?王妃娘娘?彆怕彆怕,你再堅持一會,二小姐這就喂你喝藥,你服下藥,身體就好很多了。”
安若儀的
眼珠子緩慢地轉動著,眼睛幾次掃到顧小燈跟前,卻都沒有焦距,看來是沒能看到他。
顧如慧哄著安若儀喝藥,她卻有些茫然地彆過臉,聲線含糊地迷茫道:“喝完了,小燈就不見了。”
顧如慧耐心地哄騙她:“沒有的事,四弟就在東林苑裡,母親想他了,等您休息好了,明日就喚他到跟前來,您先喝藥好不好?”
安若儀被哄著喂下了一勺藥,顧小燈也在一旁鼓勵,鼓勵了三勺後,他的身形就開始變透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