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燈把四麵牆上的畫經過一番肉眼篩選,拋開顧瑾玉的畫暫且不理,他把蘇明雅的畫一幅幅摘下來,仔細看完,認真撕掉。顧瑾玉便主動去弄了個火爐子,火都給他點好了。
“小燈要燒嗎?灰燼我來處理。”
“這些東西看起來有年頭了,我突然損毀,你不會不痛快?”
顧瑾玉搖頭,拿著火鉗在地上熱火爐,大型狗一樣蹲著:“你回來了,千畫萬畫就都不需要了。”
顧小燈咂摸兩下,先把手裡畫的碎片放進火爐裡,火星吞沒殘畫,映襯得他的眼眸越發明亮。
顧瑾玉一邊認真地撥弄著火鉗,一邊瞄他,對麵的顧小燈因隔著火焰而顯得模糊,正因模糊,顧瑾玉才眼前一花,眼裡恍惚的幻覺疊加在顧小燈身上,它朝他展開了笑顏並說道:【森卿,晚上一起守歲吧】
顧瑾玉一瞬心潮翻湧,伸手想去觸碰顧小燈頰邊的梨渦,一聲“好”呼之欲出,就被顧小燈喊醒了。
“你燒糊塗啦!手不要了嗎你!”
顧小燈原本心情複雜地看著火爐裡悠悠飄出的灰燼,沒想到顧瑾玉就又沒頭沒腦地出幺蛾子,一隻手竟伸進了火裡,火星瞬間燎到了袖口,滋啦滋啦地燒開了他手上纏著的繃帶。
他連忙本能地挪過去,抓住顧瑾玉小臂往上拔,檢查顧瑾玉的手,皺眉叨叨:“你真是有病!想吃豬蹄還是想啃雞爪了嗎?好好一隻寫字開弓的手就這麼作踐啊?不是已經變成二十多的大人了嗎?我看你是光長個子短了腦子,樹乾似的軀殼就長一點核桃大小的腦仁!”
碎碎念一會,不慎吸了一口灰燼,顧小燈扭頭咳嗽起來,顧瑾玉這才徹底回神,迅速丟了另一手裡的火鉗,抽空在衣角狂擦兩下,隨之一把抄起顧小燈,抱在臂彎裡站起來。
顧小燈:“……?”
他暈頭轉向:“我恐高!”
顧瑾玉便趕緊快速把他抱到窗邊去坐下,不知痛地用那隻燎到的手撥開一點窗縫,窗開大了不好,怕風雪撲人麵。他待自己是無痛無感,總把自己過分代入到顧小燈身上,怕冷了他,怕嚇了他,輕重拿捏不來,不時便自責得一塌糊塗。
他在顧小燈咳嗽的縫隙裡期期艾艾:“對不起,我不會照顧人,我會學著照顧你。”
顧小燈大怒:“你太讓我無語了,你照顧好自己再大放厥詞吧,傻缺飯桶!”
顧瑾玉謹小慎微地低頭杵著。
咳了一會,顧小燈揉著鼻子抬頭,顧瑾玉站在窗前看他,一點寒風穿過他嚴防死守的粗糙大手,輕輕飄進來遊蕩。
顧小燈看著他垂下睫毛的眼睛,瞳仁漆黑得無邊,眼淚要掉不掉地掛著,弄得眼周通紅。
顧小燈呆了呆,顧瑾玉像是經不起他注視,不自在地彆過腦袋,陰鬱病態,又掩飾不住一點欣喜。
“顧森卿。”顧小燈心驚地喊他,“你一點也不覺得疼嗎?”
顧瑾玉有些茫然地回神,看泥巴一樣看自己的手,想了想
,在誠實和說謊中小心斟酌:“我自己不疼,但我希望小燈覺得我疼。”
顧小燈小臉皺巴巴起來:“什麼東西!你真是腦子有坑。”
他自知道自己穿越了七年後,窩在病床裡自閉了二天,期間得知的七年變化多是從奉恩和顧仁儷等人口中得知的。他與顧瑾玉少見,見了麵他生氣,顧瑾玉又寡言,直到今天除夕,葛東晨這麼來大鬨一場,反而激發了顧小燈些許的好奇心。
“喂,你把手伸來,難得相處,我問你一些事。”
顧瑾玉立即伸出去。
顧小燈看了看他裂開的虎口,當他是一個傷患樣本磨礪見聞:“另一隻手也伸來。”
“好、好的。”
“拆東牆補西牆咯。”顧小燈拆他另一手的一些繃帶,裹到他新裂的掌上,“你這七年怎麼過的?”
“……”
“奉恩和奉歡告訴了我你在長洛的事,長姐拆解你在北境的經曆,說的都是旁觀,你呢,現在你自個告訴我,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顧瑾玉身體僵硬,腦子極力活絡起來應答:“中規中矩的,按部就班的,不好不壞的。最好的就是,我如今能籠罩住顧家,部下布滿四境,有權勢對人說不。最壞的就是,一想到你消失了,便總覺得……過去的努力一無是處,將來的所獲不值一提。”
他擔心自己說的太過,連忙找補:“現在不會了,現在一切都很好,再好不過了。”
顧小燈弄好了他的手,心裡記了幾筆醫術上的經驗:“他們說你受過不少傷,在北境時中過毒,以致於偶爾抽瘋,我算是看出來了,確實腦子偶爾不太好。”
顧瑾玉的雙手還懸在半空,等待被他再次眷顧,同時言之鑿鑿地為自己正名:“我很少影響他人,基本都是理智與穩定的,小燈彆怕。“
“真能說得出口!葛東晨都被你打得腿腳骨裂了。”顧小燈懷疑地上下打量他,“腦子不好、性情大變是你們的事,不要把我牽扯進去,少拿我當你們開戰的幌子。”
顧小燈對自己在他們心裡的位置放得不高,認為顧瑾玉、葛東晨等人的吊詭性情絕非因他而起。七年如此之長,他們顯然是被複雜的權力紛爭異化了,不是因為他的“死去”而悲慟到改變性格。
顧瑾玉沒有出聲,隻是看著他。
這七年裡,他找尋過廣澤書院裡的其他學子,除了幾個宿敵爛人之外,他找了另外四十多人,仗著自己有權有勢,充著“未亡人”的身份追問他們對顧小燈的記憶,想以此補全在顧小燈的少年歲月裡的空缺。
在外人眼裡,顧小燈有最好的皮囊,最呆的靈魂,至少在四年讀書生涯裡是這樣的。有人因他容貌而念念不忘,於是被顧瑾玉揍了;有人因他的純良而在歲月中醒了良知,扼腕感傷,悔不當初,就像直到一朵近在咫尺的花凋零了才懊悔袖手旁觀,於是也被顧瑾玉教訓了。
顧小燈是如此弱小,孤身一人,以獵物的異類姿態沉浸在這渾濁的貴族堆裡,遭受著被掠奪、被欺壓,
但他並不打算將這種痛苦的連鎖發泄、轉移到比他地位更低的人身上去,痛苦到他那裡便戛然而止了,沒有再往下傳遞,就像是一顆磐石,堵住了山洪。
他是這樣的弱小,弱小到隻是在這個貴族堆裡儘力做自己就不得善終……可也因為做自己,他就是個紮眼的存在,堅固地滯留在被改變了的眾人的記憶裡。
當初所有人都知道他弱小,所以儘情作踐,當時所有人又都知道他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不管承受了多少傷害,依然是一顆熠熠生輝的太陽。
他們是如此的嫌棄他,因為他,眾人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成為自給自足就明媚奪目的人。
待他消失了,他們又是如此的敬著他,愛著他,愛他就像愛一個遙不可及的剔除尊卑的理想,這理想不脆弱,這理想如此堅固。
年少不知理想可貴,流離失所後,成為各方領袖的眾人,受製於沉重現世時,便不時哀悼失去了的美麗理想,鈍刀割自己,刀刀催人老。
可誰又希望自己老去?
顧瑾玉瞧不起葛東晨,更瞧不起蘇明雅,可他明白這些爛人的絕望。
顧小燈於他們的意義難以言喻。
此刻他看著顧小燈,理想與愛|欲生生不息,才能感覺到血液又蓬勃沸騰,生機煥發,嘗儘甘甜。
他沒法把這種曆經七年的慘重體悟解釋清楚,顧小燈不需要被解釋這些旁人對他拔高的意義,他隻需要繼續旁若無人地做自己。
於是顧瑾玉一臉“小燈說什麼就是什麼”的認可:“小燈說得一點也沒錯。那些無恥之徒都拿你做幌子,打著你的名義,為他們自己的麵目全非找理由。?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看他態度誠懇又認真,顧小燈便也認真起來,掰起手指頭仔細地曆數,不時發唏噓:“你坐吧你,聽我捋一捋。這七年裡,二皇子高鳴乾意圖弑君叛國,潛逃在外;關家滿門族滅,但關雲霽被嶽家收容;葛東晨父親遇襲而亡;蘇家宰相得怪病,痛苦而死。”
顧瑾玉不坐,又像條狗一樣蹲下來,認真到近乎虔誠地看著他。
“顧家之內,王爺因貪餉之罪永久流放邊關;王妃娘娘與二小姐先是被高鳴乾挾持為人質兩年,現在是被女帝隱秘地藏在皇宮裡;世子二哥仍在外州,不時瀆職關照我哥……好人,妥妥的好人!小五平安正常;長姐秘密回家,堪為大幸;而你顧瑾玉,立汗馬功勞封定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