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懼怕蘇明雅,就像懼怕橫變的世間。
顧小燈出了會神,想了想,試著把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晃,看看蘇明雅的反應。
鈴聲一大,蘇明雅便驚醒了,險些摔倒到地上,左手裡的佛珠便沒握住滑到了地麵。
他睜著血絲遍布的雙眼看顧小燈,呆了幾瞬,麵無異色地朝他笑著道早:“小公子,佳節好。”
這句話是前日顧小燈到東區鋪子裡買衣服時,那胖嬸子同他打的招呼。
彼時顧瑾玉羨慕一個陌生人能得顧小燈熱火朝天的交談,背地裡窺伺的蘇明雅也差不離。
顧小燈一時沒想那麼多,隻是有些防備和無奈,裝傻充愣地問:“蘇公子怎麼在這啊?都說好了分床睡的,你不守信。”
蘇明雅有些遲鈍,眼神也浮現了幾分恍惚,不知是長夜難眠短睡後的神誌不敏,還是終於從渾噩的七年歲月裡醒過了神,溫溫柔柔道:“我沒有上你的床。我怕你跑了。不看著你,實在不安心。”
顧小燈心想,你也知道我想跑,知道何必關著我,好言好語地約見,總比眼下這尷尬怨懟驚懼強。
他也不想刺激他,便伸著懶腰下床去,大搖大擺地踢踢腳舉舉胳膊:“現在安心沒有?”
動作間頭發長短不一地飄,顧小燈捋捋耳邊齊肩的短發,哼哼唧唧地抱怨:“蘇公子現在信佛了,可彆哪天心情不好剃光了我的頭發讓我就地出家,我不想當和尚的。”
蘇明雅下意識去撥佛珠,發現不在手腕上時懵了,呼吸急促地四下尋找,待從地上收回,戴到傷疤上時便重歸平靜。
他撫著那些石頭珠子汲取安定,目光繾綣地望著顧小燈:“不出家,怎會讓你出?我隻盼望著你進我的家。”
顧小燈麻利地披好了外衣,掠過頭發被割的不滿,直截了當地順著他的話伺機一挑:“蘇公子的家很大,親人也多,以前就聽說你家二姐三姐都是女中豪傑,還有你二姐夫安先生,我能有幸見見他們嗎?從前
十五六七歲時,我是進不得你家的門檻的,你家那些貴人們也不把我放在眼裡,現在呢?”
他想著試探一下,先一步一步給蘇明雅墊點心理作用,往後多纏一纏,磨一磨,沒準就討來了多見一個外人的機會。
“現在自然不同,你會見到他們的,整個蘇家都為你敞開,沒有人再敢拒絕你。”
蘇明雅的回答如顧小燈猜想的一樣,更天花亂墜的望梅止渴都有過,蘇明雅張嘴就來的謊言,就跟母雞一撅屁股就下蛋一樣。
顧小燈湊到他跟前,笑意盈盈,順暢地問了蘇家的其他人:“好啊,那其他人呢?雖然從前蘇家拒我於門外,但蘇家也有一些人我是認識的,從前在竹院一直跟隨你的那兩個仆從,還有小鳶呢?這麼多年過去了,小鳶隻怕比我高了吧。”
對這些蘇家內低層級的人,蘇明雅的應答便痛快了:“你聽話,過兩天就能讓你見到。”
顧小燈從善如流:“我幾時不聽蘇公子的話呀,身家性命也曾都憑你發落,蘇公子自己不要那麼聽話的小燈的。”
蘇明雅眼中的血絲似乎更多了,張嘴想說話,顧小燈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我餓了!我現在要吃好吃的,不好吃就不聽話了。”
在這仍舊“相戀”的戲台上,蘇明雅的情緒就這樣,讓顧小燈提起來,擲下去,周而複始。
今天是上元節,顧小燈懷疑蘇明雅又會整點大的,一邊揣著糊塗演戲,一邊警惕他整幺蛾子。
上午蘇明雅在佛堂裡跪拜,他看著他在諸佛下認認真真地抄經誦經,焚香吃齋,滾圓的眼睛裡充滿疑惑。
他不僅自己要虔誠跪拜,還要抱著顧小燈一起:“小燈,你坐我腿上就好,你不必跪,我代你叩首。”
顧小燈叫他揣小孩一樣抱著,著實繃不住了:“佛經裡也有黃金屋和顏如玉嗎?”
蘇明雅知道他在挖苦,也隻是將嘴唇貼在他額頭輕吻:“佛光裡有你就夠了。”
顧小燈被他強行抱著叮鈴鈴地拜佛,看著蘇明雅那認真虔誠的臉,顧小燈受不了,心裡也不當真地朝諸佛求了幾個。
一求與昔日戀人分道揚鑣。
二求與今日仇人死生不見。
三求這戀人、仇人,失道寡助,惡因壞果,夙願不償,安寧不得。
*
蘇明雅下午時果然整幺蛾子了,他因身體不好,須得定時浸泡熱泉,自己泡也就罷了,他竟要顧小燈同在一塊,理由是不想讓他離開他的視線。
顧小燈心中的小拳頭都要飛到天上去了,還是拗不過,被四個仆從“請”進了熱泉。
湯泉間霧氣寥寥,蘇明雅來解他的腰帶,他嚇得捂緊衣襟,生怕被他辦了,情急之下把彆人搬進來了:“你這麼放心讓我進池子裡啊?我前天要碰一下小池塘的水麵,顧瑾玉說什麼都不肯,生怕我一進池子裡又不見了……”
話沒說完,蘇明雅解他腰帶的手向上,抓住了他的肩膀,方才還算溫和的氣質一掃而空,驟然抽風地拽著顧小燈踏進湯泉裡。
顧小燈被溫熱的泉水濺了滿臉滿身,但隨即很快就緩過神來,腦回路歪歪地感到慶幸,能穿著衣服泡湯泉總比裸著好。
蘇明雅也被水濺了個徹底,睫毛都滴著水珠,他麵無表情地捧著顧小燈的臉沉聲:“我說過了,不要在我麵前提顧瑾玉這三個字。”
顧小燈點頭如搗蒜,鵪鶉似的安靜了。
水麵漣漪淡去,蘇明雅同樣沉默下來,然而沒多久他就在霧氣寥寥中脫下外衣,還捉住顧小燈的手搭上去。
顧小燈不想看更不想碰,躲都來不及,被蘇明雅捏著下巴看他赤露出來的上身——他的肩背、腰腹上布滿錯落的刺青,一簇一簇,儘是朱砂色的蔓珠莎華。
顧小燈瞳孔驟縮,這場景過於衝擊,一時叫他呆住。
那些刺青的筆觸他都認出來了。
他知道蘇明雅擅畫,卻從沒想過他會把畫搬到自己身上。
蘇明雅寬肩窄腰,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帶他摩挲那一片刺青的砂礫感。
“天銘十七年的年關,顧瑾玉炸了明燭間,我在其中。”蘇明雅的聲音毫無溫度,“我身上的每一塊刺青,都是當日踏出鬼門關之後,落下的殘缺烙印。”
顧小燈:“……”
他算是明白他對顧瑾玉的恨意緣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