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第奇?先生,您要去他們的宮殿了嗎?”
海蒂沒想到變故會來的這麼快,第一反應就是自己的那些金幣藏好了沒有,有沒有被人刨出來拿走了。
達芬奇顯然也沒有想好,隻解釋道:“如果你這邊不願意,我可以給你寫推薦信,幫你找新的工作。”
“但是……為什麼我明天也要去一趟杜卡萊王宮?”
海蒂微微皺眉,有種不安感。
她在這裡的身份,隻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女仆,即使跟著達芬奇去宮廷裡生活,應該也不會被那些貴族多關注一眼。
一定是哪裡有問題。
良久之後,達芬奇才開了口。
“你知道今年四月的那場‘血色彌撒’麼。”
“那是什麼?”
今年四月,在複活節的那場大彌撒上,發生了一場刺殺案。
帕齊家族和一部分的反對者,在比薩大主教組織了上百人的刺殺者衝入教堂,想要將他們兄弟兩殺死。
洛倫佐的弟弟死在了這場暴.亂裡,下葬的時候隻有二十歲。
可是他躲過了一劫,在聖器收藏室裡藏匿到了最後。
整個佛羅倫薩城陷入一場騷亂,街上到處都是行刺者和護衛軍,街頭巷尾處處可見殘缺的屍首和斷裂的肢體。
鮮血濺上聖父的畫像,紅色染紅了整個城市。
最後,比薩的那位主教被吊死在了維吉奧宮的窗戶上。
同樣被吊到風乾的,還有帕齊家族及所有刺殺者的屍首。
“愛萊斯安德諾·斐利佩普,也就是你認識的那位小桶先生,”達芬奇淡淡道:“他親手在市政府的牆壁上,完整地繪製了絞刑的場麵,如美第奇家族的喉舌般警告了所有城民。”
海蒂心裡一驚,忽然有種被冰水潑醒的感覺。
她花了許久的時間,才在這個時代擁有了少許的安穩感。
可這就是血淋淋的文藝複興,有反叛,有屠戮,有她所有不想麵對的事情。
“您每次帶我去小教堂的時候,都繞開特意那裡走,也是不想讓我看見那一幕嗎。”
達芬奇聳了聳肩:“他畫的確實很傳神。”
利益與權欲的博弈從無正義與邪惡,活下來的人擁有對一切的解釋權。
他長期以來遠離宮廷,也是出於這個理由。
一旦被卷入漩渦,誰都身不由己。
“所以,他要親自見你一眼,才準許你入宮做我的助手兼女仆,也是不無道理的。”達芬奇思考道:“美第奇先生對經商似乎沒什麼興趣,但文藝活動確實是出了名的熱忱。”
海蒂思考了良久,點了點頭:“先生,我明天隨您一起過去。”
她沒有更好的選擇。
自己現在似乎已經靠近了曆史的脈絡,美第奇也好,達芬奇也好,好歹還是在曆史書和美術館裡有所了解的人。
如果自己完全脫離這裡,去完全不了解的人家裡重新尋找新的生活,可能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們第二天起了個早,早餐剛用完,馬車就等在了門口。
海蒂現在已經會了少量的意大利語,但對很多長輔音的模仿都有些笨拙。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意大利語裡保留了許多拉丁語的詞彙,當初剛來不久,很多街坊鄰居的談話都能聽懂半耳朵。
她坐在達芬奇的身邊,身體因為馬車的顛簸微微搖晃著,想得有些出神。
洛倫佐·美第奇。
這個名字,也是從前在烏菲茲美術館裡聽過許多次的。
在當下,他是城民們眼中無數場狂歡盛宴的組織者,是手腕了得的領主,是‘華麗公爵洛倫佐’。
年輕,有魄力,揮金如土。
這個名字仿佛是一個開關,讓她忽然想起許多塵封的線索。
他會在十四年後死去,各城邦之間多年來辛苦經營的製衡毀於一旦。
緊接著,法國國王查理二世入侵意大利,一路打到了佛羅倫薩。
洛倫佐的繼任者皮耶羅試圖割讓比薩換取和平,被憤怒的市民們逐下權位。
緊接著,一個瘋子在混亂中上位,在市政廳廣場點燃了虛榮之火。
這場火燒毀了所有的‘世俗享樂’之物,無數大師的詩篇、畫作,女人的鏡子、衣袍,甚至是來自中國的許多瓷器,也全部在這場浩劫中化為齏粉。
海蒂忽然顫抖了起來。
她不能隻想著如何保全自己。
現在美洲那邊還是蠻荒之地,她甚至不能像前世一樣早早逃去美國避難——逃到法國也是不切實際的,她隻會德語、英語和拉丁文,掌握的少許法語現在完全想不起來了。
洛倫佐絕不能死,佛羅倫薩絕不可淪亡。
一旦她不乾預這些事情,自己的後半生會活在戰火和動蕩之中,一切都可能走向萬劫不複。
達芬奇的畫,小桶先生他本人,還有這城市的無數藝術品,全都會被葬送在那場浩劫裡。
她打了個寒噤,仿佛在迷霧中驚醒的旅人。
“你還好嗎?”達芬奇側頭看向她:“不願意去的話,現在反悔都來得及。”
“沒事,我有點冷。”她裹緊了披肩。
如今已經是十一月,確實天氣漸涼。
馬車停在了側門,仆人領著他們去了之前的那個辦公室。
這是海蒂第一次進入杜卡萊王宮。
她很久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了。
牆麵被刷上了奶油般的亮漆,鎏金的裝飾講究而又彆致。
到處都掛著古老風格的名畫,還有許多象牙白的雕像,其中有好些出自古希臘大師之手。
波斯地毯厚實而又軟和,踩上去毫無聲音。
她曾經也擁有這樣的居所,可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兩人到了辦公室裡,貴族低頭處理完公文,半晌才抬起頭來。
兩扇大門很快被關上,接著有兩位男仆守在了門口。
“這是你的女仆?”
“是。”達芬奇麵不改色道:“我從芬奇鎮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