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芬奇感覺自己在發生著奇怪的變化。
他是個發育正常的男人,有時候早上也必然要處理一些小問題。
但不管是在貴婦們麵前演奏裡拉琴的時候,還是和領主產生爭執的時候,他都能保持理智和得體,如同自己敬仰的前輩那樣時刻溫和有禮。
可現在有些時候,他在海蒂身邊時,似乎容易變得緊張和笨拙。
比如她隻是要伸手拿自己手邊的鹽壺,或者給自己遞一杯橘子汁。
當她靠近自己的時候,他會有種隱秘的忐忑和期待,如同等待著吃到糖塊的小男孩。
但離開她,再次去大教堂裡參與設計的時候,他又重新變成了那個成熟而清醒的男人。
……她不會真的是個女巫吧?
達芬奇畫了一半起重設備的受力圖,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就算是女巫,他也不會出賣她的。
旁邊的教士們湊在一起聊著天,還比對著彼此戒指上寶石的大小。
“達芬奇——休息一下嗎?”紅衣主教笑著揮手道:“聽說洛倫佐先生這個月就要來米蘭了?”
達芬奇怔了一下,詢問道:“什麼時候?”
“他沒有和你說過嗎?聽說是為城堡裡的那位領主夫人慶祝生日。”主教擺擺手道:“肯定又要送不少禮物,可惜跟我們沒什麼關係。”
他皺了下眉頭,忽然想到了一些什麼。
海蒂那晚驚慌失措的來找他之前,是和克希馬一起把洛倫佐送回去的。
他不確定洛倫佐說了什麼過分的話,或者有什麼粗魯的行為。
可她似乎並不想再見到他。
距離上次離彆已經有半年多了,他注意到海蒂並沒有主動給領主寫過信,但還是會簡短的答複從佛羅倫薩來的信函。
如果洛倫佐這次過來指明了要召見她,也許會強行把她帶回去。
在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他竟然心裡有明顯的慍怒。
這種感情難以解釋和分析,也不太像和朋友什麼的有關。
青年不願意往更深的地方去想,卻還是下意識的搖了搖頭。
她現在顯然比在佛羅倫薩來的更快樂。
等從教堂裡返回住所之後,達芬奇躊躇了許久,還是決定帶著她暫時避開他。
他不希望她再露出那樣的表情,也希望她每晚都睡的安穩而放鬆。
“——提前半個月出發?”海蒂叉起了炭烤海狸肉,表情有些好奇:“怎麼這麼早就走?”
達芬奇低頭切著橄欖,並不高明的撒著謊:“路上可能要耽擱一些時間,早些走比較好。”
海蒂想了想,扭頭看向了專心啃大腿的阿塔蘭蒂:“你能幫我照看一陣子嗎?可能要麻煩你不少。”
半張臉都是油的少年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專心啃肉。
他們在第三天收拾了大概的行李,帶著幾個仆從一起向費拉拉公國出發。
九月初一到,天氣涼爽了許多。
橄欖樹結出飽滿的果實,櫟樹和槭樹都挺拔而翠綠。
他們一起坐著馬車踏上了全新的旅途,兩個人在思考著截然不同的事情。
海蒂一直趴在車窗旁把頭探出去,在專心觀察著路邊交錯出現的各種植物。
她需要見到類似圖鑒裡的那種地衣——紅色的一串串小果子掛在頂端,深綠色或者發黑的葉麵,而且估計並不算顯眼。
達芬奇靠在另一邊,有些忐忑和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好像這種擅作主張並不算友好和忠實。
而且他莫名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比如那種色彩的暈染是怎樣的技巧,以及她到底是怎樣來處理光線的。
可是開口去詢問,又怕她覺得自己聒噪而吵鬨。
這個問題會不會很幼稚?
她以前回答過類似的提問嗎?
達芬奇忐忑的在腦海裡把那個問題修改了好幾遍措辭,半晌還是悶悶的靠著車廂沒有說話。
還是不問了吧。
這種略微有些窘迫的感情亦是從前沒有出現過的。
以前哪怕隻是問有關硫酸銅藍的製備,他都能不厭其煩的和她一點一點的摳細節,也從來不感覺會打擾到她。
那種坦坦蕩蕩無拘無束的心情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如今的任何事情似乎都能間斷著讓他胡思亂想。
他想每一天都看到她,想和她一起為各種小事笑半天。
可真的坐在她的身邊,又好像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如果波提切利在就好了。
他絕對知道該怎麼辦。
海蒂已經目不轉睛的看了接近兩個小時的窗外,達芬奇甚至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在跟自己表示無聲的抗議。
我現在真有些像個蠢蛋。
達芬奇歎了一口氣,還是咳了一聲,有些不安的喚道:“海蒂?”
“嗯?”海蒂終於坐了回來,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頸道:“一起來些三明治嗎?”
達芬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很快把話題彆了過來:“我有件事需要向你懺悔。”
“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有關美第奇來訪的事情和她解釋了一下。
等他低著頭把自己的想法解釋完,便有些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
對方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規避麻煩不是件好事嗎?”
再說了,人家是為了領主夫人的生日而來,跟她恐怕並沒有什麼關係。
如果德喬那邊早就得到消息的話,也不可能就這麼放任她揚長而去。
海蒂拍了拍他的肩,從午餐籃裡取出了中午做的三明治,和他一起分享著下午茶。
她翻出了自己複寫的那份植物速寫,拜托他幫自己一起找找這個東西。
他們之間的氣氛似乎又變得輕鬆了起來,晚上還一起唱著歌去山泉邊取水。
等到了晚上,列昂納多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
今天晚上,這車廂裡沒有德喬和阿塔蘭蒂,沿途也似乎並沒有什麼酒館客棧。
他們今晚要一起在馬車上睡一夜。
海蒂傍晚在山泉旁玩的很儘興,連裙擺都打濕了一些,這時候靠著隨身帶著的小軟枕睡的很安詳。
他原本也可以心無旁騖的在另一側沉沉睡去,卻有些難以放鬆。
夜晚來臨,萬物俱寂。
他可以聽見隱約的蛙鳴,以及她悠長而輕微的呼吸聲。
如同天使揮舞著羽翼一般。
他三十一歲,她二十三歲。
可在和她相處的時候,他總感覺自己是被包容和照顧的那一個。
月光如同銀紗一般攏上了她的側臉,鼻梁和細眉的形狀都被勾勒的古典而又溫柔。
列昂納多靜默的看了幾秒,忽然馬車絆到了一顆圓石,車廂往另一側晃了一下。
她在沉睡中跟著搖晃了一下,便靠在了他的肩上。
幾乎是在這一瞬間,青年坐的筆直而僵硬,整個人都有些慌張。
他沒有和女性有過這樣的接觸,而且也頗不習慣這種被依靠的姿勢。
對方顯然睡的很香甜,隻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額頭的位置,繼續做著好夢。
列昂納多規規矩矩的坐在那裡,忽然開始懷疑很多事情。
他甚至感覺自己一整晚都要這麼僵著保持紳士了,連眼睛都隻能倉皇的往窗外看——
明明在浴室裡已經看過了許多女人的裸體,畫起來也不會覺得有什麼羞恥。
可他甚至不敢這樣親昵的低頭看她。
風信子的淡淡香味伴隨著她垂落的長發散了出來,肩頭的溫熱也讓他有些呼吸急促。
列昂納多此刻感覺窘迫而又緊張,兩隻手也如同接受檢閱般放在膝蓋上,坐的筆直如三角尺。
對方大概夢到了什麼愉快的回憶,還在睡夢中蹭了蹭他的肩頭。
他在感受到那個細微的動作時感覺自己的頭發都快豎起來了,內心開始祈禱她趕緊醒過來,以及最好在醒後不要誤會他是個怎樣心思惡劣的壞人。
然而海蒂就這麼安安穩穩的睡了一夜,直到六點的晨光照進車窗時,她才打了個哈欠緩緩醒了過來。
她恢複意識的時候,聞到領子附近有淡淡的無花果樹香氣,顯然不是她慣用的那一款。
海蒂揉了揉眼睛坐正了一些,又打了一個哈欠道:“早上好Leo——你昨晚睡得還好嗎?”
對方顯然還有些不清醒,但坐姿依舊規矩而筆直。
“不好意思,我昨晚好像是靠著你睡著的。”她失笑道:“你可以放鬆些了,還請不要生氣。”
海蒂明白他對接觸異性的不自然,這時候安慰的也非常體貼。
達芬奇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會,隻是有些不習慣。”
昨晚夜風有些冷,他小心地給他們兩披上了一條軟毯,後來望著月亮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依靠著對方的感覺……很溫暖。
他好像也做了一場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