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主!求你賜給他們永遠的安息, 並以永遠的光輝照耀他們——”
熱那亞被占領的第二天, 領主吩咐給都組織一場足夠莊嚴的葬禮。
死去的將士都被收斂安放,城南的墓地上豎起了猶如白樺林一般的上千個十字架。
有民眾在附近禱告哭泣, 而其他的士兵則抬著棺材不斷進出。
連綿的陰雨昭告著初秋的到來,連空氣中樹枝被焚燒的味道都有些悲涼。
領主穿著黑色的長袍, 帶著自佛羅倫薩而來的神職人員一起行禮致哀。
“願天父的慈愛,基督的聖寵,聖神的共融與你們同在。”佛羅倫薩的神父高聲道。
“——也與你的心靈同在。”眾人低喃道。
熱那亞本土的紅衣主教們一臉陰沉的站在旁邊,在感覺到突兀尷尬的同時, 又無從抗議警告。
如今連教皇對國王們的極懲都如同是撓癢癢一般, 他們身為戰敗國的子民可能隨時都會沒命。
“——願全能的天主垂憐我們,赦免我們的罪過,使我們得到永生。”
海蒂抬起頭來,凝視著十字架輕聲道:“阿門。”
她的眼睛裡已經褪去了許多東西,更加堅定而深沉。
這位新領主似乎是個矛盾而又複雜的存在。
在戰爭結束之後, 她第一時間開始安排戰後的恢複和補償, 收留那些街頭的乞丐和孤兒, 甚至派人去給予那些失去兒子的孤寡老人一些基本的體恤。
不僅如此,相關的法令和昭告也很快被公布, 嚴查雇傭兵偷盜搶劫的同時還給予了足夠的安撫。
民眾們對此並不算買賬, 卻也在不斷了解與這場戰爭有關的事情——
聽說與神聖羅馬帝國有關,這些南方人是為了取回原本就屬於他們的領土。
似乎還和教皇有關?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沒等他們竊竊私語著對這位女領主做出更多的評價, 又一個新聞猶如巨石擊水一般讓輿論再次沸騰起來——
熱那亞的紅衣教主們被押到廣場上被公開剝除教籍, 而來自佛羅倫薩的隨軍神父卻被領主公開推舉為新的主教!
這是何等荒誕的事情!
千百年來, 都是教權承認皇權,什麼時候顛倒成了這副樣子?!
“神聖羅馬的教廷早已被玷汙和侵犯,墮落於至暗之境,”旁邊的禮儀官高聲道:“吾主將匡扶正統,再度降盛世於天下——”
那穿著深紫色長袍的領主在高台上轉身看下猶如海浪般沸騰的人群,兩側穿著鋼甲的護衛做出了警戒的姿勢。
“——從今日起,廢除什一稅!”
在這句話被高吼出聲的那一刻,整個廣場都猶如噤聲的鴉群一般。
什麼?!這怎麼可能?!
那臭名昭著的什一稅還有被廢除的一天?他們不會在做夢吧?!!
列奧納多站在旗杆旁邊,抬手揚起金紅色的旗幟。
露裡斯大吼一聲,讓嘹亮又雄渾的聲音穿透整個廣場。
“凡不死鳥之旗飄揚的地方,都將永遠沒有教廷的擺布——”
“從盧卡到熱那亞,從如今的起點到未來的每一個城市,吸血蛭般的無數稅種都將被減免湮滅,商人和農民們將在上帝麵前擁有平等的庇佑!”
“廢除什一稅!從此新教麵前眾生平等!”
群眾直接尖叫高呼出聲,完全不能相信他們所聽到的內容——
“——NO MORE INDULGENCE!”列奧納多高吼道。
“——NO MORE INDULGENCE!!”無數人振臂高呼,如同山穀中狼群的呼嗥在反複回蕩。
世間再無贖罪券!
從今以後,他們不用忍著饑餓寒冷把食物與寒冷上繳給教廷,暴徒殺人之後也將被公正的判決和懲罰,而不會在錢櫃聲響起之後就徹底贖罪!
“——IN THE NAME OF THE LORD!”馬基雅維利高吼道。
“——IN THE NAME OF THE LORD!!”回應聲排山倒海,如同能夠穿透了整個城市!
以吾主之名!!
從今以後,他們的主是博愛而仁慈的主,不再隻聽見富人的乞求與祈願,即使身為低賤的農民和商人也可以在死後升入天堂!
通商和交易從此可以被開放到足夠自由,在城市之間貿易往來不再會有重重的限製與抽成!
“——FOR THE PROTESTANT!”紅衣主教高高舉起了手杖。
“——FOR THE PROTESTANT!”人群們同時跟隨著他舉起雙手,用儘了所有的力氣咆哮應和道。
為了涅槃而生的新教!
不死鳥的旗幟在長風中翻滾飄揚,羽翼高揚於九棱鑽石之上,在燦金色的陽光下奪目如天神指尖的火焰!
短短幾天內,整個城市的風向都直接扭轉,連街道都開始重回繁榮。
大小教堂的神職人員都被清算和調整,贖罪券的箱子被收集之後當眾焚毀——有些激動的市民甚至衝過去狠狠地補了幾腳。
從前無論是奸殺搶掠,隻要給主教一筆錢就可以讓靈魂重回無罪。
法律在這些荒謬的設置下如同被蛀空的圍欄般搖搖欲墜,可如今這位領主,她做到了無數人不敢幻想的事情!
劃時代的火.炮讓持續千年的冷兵器戰爭完全被顛覆,連帶著那些來自神職的恐嚇與威脅都變得空洞無力。
即便有一眾既得利益者想要激烈反抗,可在槍口麵前他們全都靜默如雞,仿佛從不打算為教義捍衛什麼。
智慧,軍權,信眾,利益,教旨……
許多東西被綜合到了一起,碰撞出奇妙又令人信服的結果。
海蒂看著城堡外的許多房舍上的金紅旗幟,隱約聽見了一些喧鬨聲。
男人給她披上了一條羊毛坎肩,站在了她的肩側。
“列奧,外麵是什麼聲音?”
“是遊.行與慶典,”列奧納多望著遠處的焰火道:“他們在為新的政策歡呼慶祝。”
熱那亞是典型的貿易城市,教廷的高昂稅收讓人們長期敢怒不敢言,而各種苛刻教條也同樣在逼著他們交出所有的錢財以換取死後的平靜。
而海蒂的這些舉措,等於在順應著文藝複興的潮流,用橫空出世的新教鼓勵人們追求現世的幸福與享樂。
——這很美第奇,也很佛羅倫薩。
佛羅倫薩那邊也很快傳回來了消息。
那位領主雖然對新教這件事持保留態度,但讚同對於關稅的減免和放鬆。
從今以後,從那裡一直到熱那亞,人們貿易往來隻用交兩道稅,而且抽成也比從前要輕鬆許多。
最近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領地的先後吞並,政治和經濟上的新舉措,還有關於新教的改革……
米蘭和法國開始陸續發函過來進行谘詢和試探,羅馬教廷那邊還遲遲沒有反應。
可不管怎麼說,這三個城市現在都在她的管理下,在進行天翻地覆的變化。
海蒂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這麼多的領域做出實際的嘗試。
她的前世,與曆史中的達芬奇幾乎是一模一樣。
縱然有再多的聰明才智,也會被不斷地乾涉和阻礙。
而且因為女人的身份和那個時代的局限,她甚至無法在那個時間點裡選擇其他的職業。
建議改良飛機也好,參與魚.雷通信設計也好,太多的成見和歧視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可在這個時代,海蒂幾乎可以嘗試任何事情——
秩序和法則在不斷地崩壞破碎,而她甚至可以成為規則的製定者。
美第奇家族的身份,列奧納多和雇傭兵團的支援,還有現代法製觀念和所有與曆史有關的記憶,都猶如上天賜予的助力——
她可以分析拿破侖和馬丁·路德的征服與改革,可以根據後世的曆史情況在這個時間節點做出足夠明智的選擇。
事實也如列奧所說的一樣——
“海蒂,你可以做的足夠好。”
他們輕聲談論著與商業法令有關的事情,德喬又敲了敲門。
“大人,”她的聲音透著淡淡的笑意:“您的老朋友們來了。”
海蒂轉過頭去,聽見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
“海蒂——”阿塔蘭蒂直接快步撲了過來,厚實的胡子蹭的她脖子都有些發癢。
海蒂驚喜的把他抱緊,抬頭時又看見了米開朗基羅站在門口。
那個少年顯然沒想到她會成為如今的又一個領主,甚至有點不敢過來,隻求助般的看向列奧納多。
“你居然留了一大圈絡腮胡,”海蒂鬆開阿塔蘭蒂道:“米蘭那邊情況怎麼樣?你走了以後誰來幫忙管理生意?”
“你絕對想不到我請了誰來做新的經紀人——”阿塔蘭蒂神神秘秘道:“阿雷西歐!”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海蒂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確實是個相當成功的奸商。”
“美第奇先生派手下聘請他過去的,”阿塔蘭蒂揮了揮手道:“我自己還有些信得過的夥計在幫忙照看著,每年過去兩趟查個賬就沒事了。”
“我想,”他扭頭看了眼這嶄新的城市,還有窗側懸掛的不死鳥旗幟,咧嘴笑了起來:“你肯定需要一個足夠聰明的老夥計幫忙料理這裡的事情。”
“還真是這樣……”海蒂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抿了一口酒道:“誰寫信叫你過來的?”
“是我,兩個月前在來的路上就寫了。”坐在角落裡悶頭翻書的馬基雅維利揮了揮手:“不用謝。”
海蒂揚起了眉毛,笑的無可奈何。
“其實我拜托這兩位先生過來,也是為了同一件事。”顧問先生坐直了一些,眼睛看向了她身邊的那個男人:“達芬奇先生,您和季諾先生應該離開這裡了。”
“在其他國家還沒有派人過來之前,拿下這附近的幾個小公國,都將如探囊取物一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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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蒂第一反應是去看桌上被鋪開的地圖。
馬基雅維利說的沒有問題,這附近還有許多個小城邦。
熱那亞與米蘭之間有一道天然屏障,是綿長而起伏不斷的利古裡亞亞平寧山。
而他們的軍隊還可以攻占菲拉、阿斯提公國,以及海岸線以西的大小海港城市。
如果行動的時候有所遲疑,米蘭和法國的乾涉可能就會相繼而來。
——搶占時機總是件值得的事情。
“您顯然是第一次坐上這個位置,”馬基雅維利站在眾人之間,凝視著她的眼睛道:“而且已經習慣了跟隨軍隊進行指揮和轉移。”
海蒂轉頭看向列奧納多,手指握緊了桌沿。
“但戰爭這件事,就應該交給軍士們來完成。”列奧納多同樣注視著她,聲音裡沾染了幾分堅定:“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交給你。”
國家秩序的製定,多個領地的聯通與往來,政治、經濟、宗教、科學……
“所以我和其他幾位的共同建議是,讓列奧納多先生和另外兩位季諾共同向外征伐,”馬基雅維利加重了聲音道:“城市內留下足夠的守軍和爆破裝置就可以了。”
“我可以守好這個國家。”露裡斯擦拭著長劍道:“法國在今年的戰爭裡損失了上萬人,再輕舉妄動就是把自己的咽喉遞給英國和西班牙。”
“米蘭不會貿然冒犯,”阿塔蘭蒂不假思索道:“聽說斯福爾紮和那不勒斯的領主都去了佛羅倫薩,在召開新一輪的共同防禦聯盟會議。”
這是一個足夠黃金的節點。
他們幾個人帶著軍隊暫離此地,也不會有任何影響。
軍隊有好幾個將領進行鎮守和訓練,而機械和彈.藥的設計可以交給法比奧老先生,米開朗基羅可以幫忙修改圖紙和進行複雜的拋物線計算。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先去北邊的菲拉城。”
當天晚上,城堡裡舉行了盛大的舞會,長笛與鋼琴的聲音交織響起,如雲雀一般在舞池上空盤旋。
海蒂沒有加入這場狂歡,她做了個簡短的開場,然後在大家都開始縱情舞蹈的時候一個人去了露台。
比起場內的熱烈氣氛,這裡寂靜而夜風冰涼,如同兩極的另一端。
她抿了一口葡萄酒,忽然想起了和波提切利當初的那個約定。
在許久之前,她曾經在舊宮裡用橡木桶釀了葡萄酒,還約著在五年之後大家再次相聚,一起好好喝一杯。
那應該是在……多少年以前來著?
她低頭搖晃著酒杯,任淺淡的香氣蕩漾開來。
“列奧納多?”
身後的男人歎息了一聲:“我已經把腳步放到最輕了。”
海蒂轉過身來,看向他道:“我剛才,忽然想到了我們以前在舊宮的日子。”
“很快樂,不是嗎?”列奧納多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時候,你可還是幫我一起搬屍體的煉金術師。”
海蒂笑著擺擺手:“我可再也不想碰那種鬼東西。”
“可下次,如果我再請求你呢?”
“我還是會答應的。”她注視著他道:“你顯然很狡猾。”
列奧納多為她又斟了半杯酒,陪著她一起靠在欄杆上吹著夜風。
那微卷的黑發隨著長風向遠處吹拂,讓人想起了深海中長發飄揚的人魚。
“還記得那桶酒嗎?列奧?”海蒂遙望著夜色中的城市,聲音有些沙啞:“我都不知道它被波提切利偷偷喝完了沒有。”
“沒有,我臨走時又打了好幾重封條。”男人轉頭看向她:“你釀的第一桶酒已經放了七年了,其他幾桶酒也有六年了。”
“都這麼久了嗎?”她怔了一下,歎了口氣:“等我們回佛羅倫薩的時候,那個臭脾氣的家夥……還不知道肯不肯跟我們分享一杯。”
列奧納多解下了自己的外袍,動作輕柔的披到了她的身上。
“會的。”他慢悠悠道:“畢竟你也是個美第奇。”
海蒂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噴嚏,裹緊了外套小聲道:“你後天就要走了,我都有些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