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冕的時間定在了1月1日。
這原本應該是洛倫佐的生日。
人們對這個時間點都頗為了解, 以至於都默契地穿著一身黑袍, 不約而同地共同懷緬這位逝去的舊主。
從前每一年的1月1日, 佛羅倫薩都會沉浸在狂歡的風潮裡, 幾乎所有人都會借著領主的生日享受舞蹈與美酒, 暢快無比的迎接新年。
羅馬教皇死在了12月31日, 羅馬教廷也被焚滅於一場大火之中。
人們把稱呼這數月的紛亂為‘涅槃之戰’,實際上, 一個新的帝國也在這個過程中重生。
年幼的新教教皇站立在更高的一階,手中端著綴滿寶石的皇冠。
這個帝國已經許久沒有被統一到這個地步, 整個中部和西海岸線全都被融合為一體, 而且軍事和經濟的繁榮也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海蒂穿著深紫絲絨的華袍, 在千萬的祝禱聲中緩步走到了教皇的麵前。
她深呼吸著一口氣,在喬凡尼的身前站定。
無數貴族和舊友站在兩側,視線猶如閃爍的明燭。
教皇握著皇冠,在等待著她俯首稱臣。
海蒂忽然笑了起來。
幾百年後拿破侖做的那件事情, 現在要由她搶先行使了。
在無數觀禮者的視線注視下, 她伸手接過了那燦金色的皇冠,平靜地把它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她竟然自己為自己加冕——
連新教的教皇都無法得到臣服了嗎?!
小喬凡尼顯然也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做,他下意識地看向兩側的人們, 又看向那神情不改的君主,隻歎息了一口氣,祝福她與這個新的帝國都將福澤綿長。
人們對意大利的這個稱呼都有些不習慣, 但也沒有要改動的意思。
這個國家叫神聖羅馬也好, 叫意大利也罷, 能讓人平平安安地活下來,能讓人多混幾口飯吃,他們就已經沒有太多指望了。
海蒂最終決定讓都城定在佛羅倫薩,而不是當初他們暫居的熱那亞——那裡確實離法國太近了一些,一旦發生意外被突襲,許多核心資源的損毀都會無法挽回。
她帶著舊友和部下們住回了舊宮,讓克拉麗切和孩子們住在了風景宜人的碧提宮裡。
這裡幾乎沒怎麼變,列奧納多和小桶的畫懸掛在熟悉的位置,連從前玩鬨時在白橡木門上留下的劃痕都在。
加冕禮並不算盛大,更多的是一種公開的宣揚。
如今再無領主之談,她是這片大陸唯一的陛下。
米蘭、威尼斯和那不勒斯的態度頗為曖昧,卻也沒有貿然反對。
他們隱約感覺到她可能會成為下一個丹麥女王一般的存在,同樣也忌憚那無法抵禦的槍.炮火石。
到底是什麼東西能引爆城堡,讓百年的頑石都碎裂成齏粉?!
也正因如此,他們都沒有宣布效忠。
大小不堪一擊的城邦和騎士領地已經被全部回收吞並,碎餅乾渣般的地圖隻剩下四個板塊。
中部的意大利帝國、北部東西的米蘭和威尼斯、還有東南部的那不勒斯。
意大利的領地範圍最大,擁有的港口也最多——全然是內陸國的米蘭完全落了下風,在這個節點上頗為狼狽。
亞平寧半島誕生了一位女王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歐洲,人們甚至沒辦法停下來討論這件事情。
他們滔滔不絕地討論著她和洛倫佐·德·美第奇的關係,又或者是議論她從哪裡變出來了一批又一批的雇傭兵,以及到底是靠什麼妖術來控製他們的。
而被議論著的主角們正圍坐在舊宮的庭院裡,一起打開了那半桶紅酒。
它釀造於1479年的初春。
那時候海蒂才剛剛被解除軟禁,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接觸政治與國家。
天使已經分走了一大瓢酒,加上先前波提切利和她偷飲的那幾杯,如今也沒有剩下太多。
一共來了八個人,桌上放了九個杯子,斟完之後一滴不剩,仿佛被計算的剛剛好。
“敬洛倫佐。”海蒂舉起了玻璃杯。
“——敬洛倫佐。”
他們開始閒聊以前住在這裡的往事,嘗著馥鬱又回甘的酒液回憶著過去,笑容溫和而又懷念。
海蒂靠著列奧納多,在出神的想著許多事情。
死亡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
就好像有一位朝夕相處的舊友,也許你從前和他並不算關係融洽,甚至還發生過爭執和衝突。
可在某一天,他突然就消失了,如同在這個世界上蒸發了一樣。
以前你可以找到他的辦公室、花園、演奏廳,都再也見不到那個身影了。
所有的記憶和習慣都突然出現了一個斷層,猶如內心之中突然多了一幕懸崖。
她還沒有習慣這一切。
這無關愛情與信仰,更多的是一種習慣。
列奧納多理解她最近的沉悶與安靜,隻輕柔地擁抱著她,等著她一點點地緩過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拉斐爾喝的暈暈乎乎,忽然問了一句:“那陛下,您和達芬奇先生打算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海蒂愣了一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小拉斐爾如今個頭長得挺快,而且愛笑也愛唱歌。
他雖然有些不滿米開朗基羅的身邊多了一個黑發的哥哥,但也隻鬨了一會兒小彆扭,就又開開心心地和他們玩了起來。
尼可羅也顯然想起了這件事情,語氣頗為微妙:“應該稱呼為,達芬奇殿下。”
按照慣例,他會擁有封地和爵位,無論是出於軍功又或者是此刻的身份。
列奧納多正思緒閒散地玩著她的發梢,聽到這話時忽然臉頰有些發熱。
“我們可以等一段時間,”他觀察著她的神色道:“畢竟葬禮沒有結束多久,國家還有很多事需要解決。”
海蒂定了定神,歎了口氣道:“我需要單獨和他談論一些事情。”
“那就今天談吧!”尼可羅當機立斷地起身,還不忘順走自己沒喝完的那半杯美酒——真是這輩子都沒有喝過這樣的佳釀!
“哎?”
尼可羅走了兩步回來,把拉斐爾也一塊拎走,示意其他朋友也跟著自己離開。
大家笑著鬨著跟他們打完招呼,然後各自分散離開。
庭院中又隻剩下他們兩人,下午的陽光灑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帶著股慵懶的暖意。
“所以……還需要談論一些什麼?”列奧納多放下了酒杯,語氣認真了許多:“避孕?孩子?”
海蒂怔了一下,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個問題。
這大概不需要擔心……她喜歡小孩,也能料理好這些事情。
可看他的意思,哪怕自己避孕終身,他恐怕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海蒂歎了一口氣,低頭握住他的雙手,想要鼓起勇氣來談論深埋心底的事情。
可哪怕這些念頭剛剛湧現出來,都好像會撞到內心中的一堵牆壁,讓那些泡沫被撞裂擊碎,隻留下模糊的痕跡。
她張嘴了許久,神情有些惶然。
“你在……害怕。”男人握緊了她的手,低聲詢問道:“在害怕什麼?”
他抵著她的額頭,讓兩人呼吸的頻率都開始交疊同步。
“海蒂……我就在你的身邊。”那低沉又溫暖的聲音讓人仿佛能放下許多的事情。
從一開始,這種獨特的安心感和信賴感,對她而言就如同救贖一般。
海蒂始終沉默不語,甚至垂了眸子微微搖頭。
他也沒有催促,隻側了頭去親吻她的唇。
兩人的睫毛交抵在一起,猶如觸碰著彼此的蝶翼。
這個吻深情而又輕柔,似乎能夠傳達所有的情緒與在乎。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他的手,在這一刻開始深呼吸著忍住淚意。
哭泣常常被認為是軟弱的表現。
可有時候,哭泣不僅僅代表著痛苦。
如果一個人背負著太多東西,哪怕墜入沉眠之中,眼淚也會無意識的滑落下來。
他們觸碰著彼此的鼻尖,臉頰也貼緊又鬆開。
愛情的感覺,就好像是靈魂都開始溶解彙流,而身體也會本能地想要靠近對方更多。
無花果的香味縈繞在她的身側,而男人的淺淺氣息也讓人心神不寧。
她不由自主地加深著這個吻,甚至內心希望它永遠不要停下來。
“海蒂……”他歎息道:“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海蒂鬆開了他,半晌還是輕聲開了口。
“列奧。”
“嗯?”
“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可能會超出你的認知。”
“什麼?”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其實你是一個法國人?”
“我希望你在聽到這件事情以後,不要鬆開我的手。”她壓低聲音道:“否則我會受傷,而且不敢再信任你。”
列奧納多的神情認真了許多,在這一刻緩緩地點了點頭。
“不會的。”
“其實……”她再次深呼吸,努力保持著語氣的平靜:“我來自五百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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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後?
列奧納多眨了眨眼,有點沒聽懂這個概念。
“這不是一個地名?”
“這不是一個地名。”
“五百年——”他試圖再次理解她的話語:“你是說,未來,未來的五百年之後?”
“對。”她平直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情。”
在這一刻,海蒂已經做好了失去婚約的心理準備。
喬凡尼就在佛羅倫薩,他隨時可以宣布這臨時婚約無效。
“五百年後?”達芬奇感覺自己腦子有些不夠用:“我連五十年後會發生什麼,都感覺猜得不一定準,五百年後——那個世界,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