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明日招兩名長工來,記得不要太年長的,要老實些的。”
金珠點頭:“好,奴婢明日便去辦。”
-
謝雲舟把江蘊送回江府,問道:“你何日回臨泉?”
江藴夫家居臨泉,離燕京城一百公裡遠,江藴未嫁前,她夫家也是在燕京城的,世子爺,雖未有一官半職,但屬皇親。
江藴選擇嫁世子,也是因為這層考量,隻是沒想到,成親不久便隨夫去了臨泉,成親第三年世子亡故。
之後江藴獨自在夫家,因未產下一兒半女,一直受婆母和長嫂欺淩,謝雲舟是她最後的期翼。
她必須把他抓牢了。
江藴抽抽噎噎道:“阿舟不想見我嗎?”
不知為何,看著江藴哭泣,謝雲舟眼前浮現的竟然是江黎梨花帶雨的樣子,她弱小的肩膀輕輕抽動著,怯怯喚他一聲:“夫君。”
他若是應了,她便會破涕為笑,扯扯他衣擺狀似撒嬌的說:“疼。”
征愣間,他有些記不起,她說疼時,他說了些什麼。
好像是…
彆煩我。
有那麼一次,他未曾抽出衣擺,而是任她扯著,他垂眸去看她時,發現她眉眼彎彎,笑得很開心。
她在謝家似乎極少笑得那樣開心,至少他回府後未曾看到過,莫名的,那日他亂了分寸。
她哭泣出聲,他竟失了心神。
當然,也隻是那麼一刹,隨後他便再也不管不顧了。
後來隔日再看到她,他心驀地顫了下,他這人向來如此,誰亂他心神他便會對誰不客氣。
那日,他罰江黎跪了兩個時辰……
江藴沒等來答複,人已經到了江府正門口,謝雲舟淡聲說道:“回吧。”
江藴當然不想放過和他獨處的機會,伸手扯上他的衣袖,柔聲道:“阿舟不陪我進去嗎?”
謝雲舟眸光從她臉上遊走到袖口的青蔥玉指上,同樣都是為人婦,她的手指白皙細膩盈盈泛著光,而江黎的……
他眼前浮現出江黎雙手睇向他眼前的情景,她手指布滿凍瘡無一完好,指腹有裂開,皮膚外翻,有膿水溢出。
手背上有數道痕跡,燙傷,凍傷,痕跡交錯在一起,觸目驚心。
他隱約記得,最嚴重的一處指甲少了一半。
謝雲舟見過很多血腥的場麵,斷腳斷手,脖頸連著一丁半點,腰腹以下齊齊砍斷,可似乎,沒有哪一幕比江黎帶給他的不適更嚴重。
他腦海中閃現一句話,她到底是如何忍受的,十指連心,不痛嗎。
謝雲舟無從得知答案,因為看到江黎雙手那樣,他非但沒憐惜反而還輕斥了她,問她為何如不這般。
莫不是存著什麼壞心思。
想到這裡,謝雲舟身子輕顫了下,隨後,他在江藴滿含期翼的眼神中抽出了袖子,淡聲道:“我還有公務在身,下次吧。”
下次是個說辭。
江藴問道:“下次是何時?”
謝雲舟未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下次是何時,或者根本沒有下次。他欲駕馬走時,想起一件事,停住,問道:“江黎說金簪是我送與她的,可我記得,金簪是我贈與你的,江藴,對嗎?”
江藴藏在衣袖裡的手指微微顫了顫,穩住心神,道:“那日你送我金簪,後來被阿黎看到,她說喜歡要戴幾日,我是姐姐不好駁她的麵,遂允了,誰知後來去向她討要,她執意說是你贈的,我怕你發怒與她,為此未對你提隻言片語。”
江藴仰頭說道:“阿舟,是我的錯,我不應把你贈與我的東西給阿黎。”
她說著說著,眸底浮現水霧,叫人看著不免再多說什麼。
謝雲舟淡聲道:“無礙,給了便給了吧。”
話落,他駕馬離開。
江藴抬手抹去眼角的淚水,唇角輕扯,笑得有些瘮人。
-
這幾日裡,謝雲舟不知自己怎麼了,白日還好,公務繁忙顧不得多想,一旦到了夜晚,總會想起一些舊事。
做的夢也都是關於一些“舊人”的。
她冒雨等在小巷口,隻為把親手做的糕點送給他,見他衣衫濕透,她把傘留下,冒雨跑回家。
聽聞那日後,她病了兩日。
他第三日去江府,見她又在刺繡,問她繡的什麼,她羞紅著臉說,是嫁衣。
燕京城素來有不成俗的規矩,嫁衣要自己親自縫製,且不可當年縫製,也就是說,嫁衣需未出閣的女子提前做好。
謝雲舟滿腦子想著他要去見江昭,未曾注意到她說完話後輕顫的手指,還有那若有似無的聲音。
雲舟哥,你喜歡嗎?
喜歡嫁衣,喜歡我嗎?
謝雲舟從夢中驚醒,輕甩了下發酸的胳膊,拿起一旁的公文剛要去看,敲門聲傳來。
謝七道:“主子,老夫人請。”
謝雲舟放下公文提袍走出書房,看到那株青竹時停了下,似乎她很喜歡青竹,幾次看到她在青竹下駐足,不知在想什麼。
莫名的,他心又縮了下,像是被什麼捏了把,有些許呼吸不暢。
他壓下不適感,低聲道:“老夫人找我何事?”
謝七道:“屬下看到大夫人拿著畫冊去了老夫人房裡。”
“畫冊?”
“給主子說親用的。”
“……”
謝雲舟臉色沉下來,見到謝老夫人也沒變好,淡聲道:“母親找我何事?”
謝老夫人鋪墊了一大堆,什麼她多麼不容易把他們兄弟倆拉扯長大,操持這個家又有多麼的不易雲雲。
最後回到重點,把畫冊遞給謝雲舟,“你選個合心意的,回頭尋個黃道吉日咱們把親事給辦了。”
謝雲舟看也未看,道:“兒無心成親,以後再說吧。”
上次講他也是這樣回答的,這次還是。謝老夫人有些不大高興了,皺眉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事聽我的,你若是不選,那我選。”
之前謝雲舟從未覺得謝老夫人跋扈,這次是真真感覺到了,神色頓時更不悅。
“母親是在逼迫孩兒?”
謝老夫人猛打了個寒顫,討好笑笑,“母親怎會逼迫舟兒。”
“不是便好。”謝雲舟道,“這事之後莫要再提了。”
言罷,他作揖轉身離開。
謝老夫人氣得臉都綠了。
謝雲舟從屋裡走出,快到門口時還能聽到屋內傳來謝老夫人的咆哮聲,他頓住,回看。
今夜有月,星辰稀疏掛在天間,謝老夫人的身影映在窗欞上,怒火中的人忘了平日的涵養,喋喋不休念叨著,發髻上的簪子跟著晃起。
周嬤嬤在勸,“將軍隻是忙,夫人莫氣。”
“忙?我看他是被那個小狐狸精迷住了。”謝老夫人道,“好不容易走了一個江家的女兒,我斷不會讓另一個嫁進來,絕不可能!”
謝雲舟盯著簪子多看了兩眼,陡然間想起了江藴的話,下意識產生了懷疑,江黎明知簪子是他送江藴的卻還占為己有?
可能嗎?
江藴在騙他。
謝雲舟轉身走了兩步,突然頓住,他為何不信江藴的話反而信江黎的話?
從何時起,他竟然對江黎的話深信不疑了?!
當晚,他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他得了蕁麻疹高燒不退,險些快要死去,那時長兄還未成親,同母親一起去了江南外祖母家。
他一人留在家裡。
病症來得太急,大夫都束手無策,他躺在床榻上快要不行時,有人出現在房間裡,衣不解帶照顧了他五日。
那五日他時醒時昏迷,隱約的看到了一抹纖細的身影,她著一身藍色衣裙背對著他。
他試圖看清她的長相,然,他病得太重,醒來須臾又睡了過去,隻記得她說話輕柔,聲音極好聽。
五日後,他清醒過來,睜開眼的瞬間看到了江藴,她含笑睥睨著她,正欲喂他湯藥。
他問道:“是你一直在照顧我?”
江藴輕點頭:“嗯。”
不顧自己安危也要救他,謝雲舟對江藴很是感激,不知不覺同她親近了很多,他想,這便是他想要度過餘生的女子。
夢境再變,是江蘊含淚拒絕他,說他們有緣無分,此生切莫再來往。
他問:“當真要如此?”
她回:“是。”
謝雲舟醒來,緩緩掀開眸,手撫上胸口,第一次想到江蘊時沒有感覺到痛。
反而想到江黎時,心狠狠抽了下。
-
江黎自那日江藴離開後,又在家裡歇息了半月,這半月裡她未曾出過一次門,一直呆在房間裡,時而看看書,時而寫寫字,時而畫些繡樣,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膝蓋上的傷經過這半月的休養也好了不少,慢點行走已經感覺不到痛意。
何玉卿來看她,順便帶來了幾個家丁,說都是她精挑細選的,用著穩妥些。
江黎不知如何答謝她,隻得做些美食款待,平日裡從未飲過酒的人,飲起酒來也是很凶的。
何玉卿醉意朦朧說道:“後日慶春樓詩會,去嗎?”
江黎下巴抵手背上,頭歪著,眼瞼一掀一合,一掀一合,看著像是快要睡過去。
何玉卿嘿笑道:“會有很多文人墨客,去看看。”
她家阿黎是頂好的,再成親定要找個更好的。
江黎慢眨了下眼,勾唇淺笑道:“好啊,去。”
-
後日,何玉卿準時來接江黎,大燕朝對女子出行並未多加約束,大家可隨意走動。
早早的慶春樓便坐滿了人,大家相互交談著。
江黎同何玉卿坐在二樓,倚窗的位置,視野極好,何玉卿磕著瓜子道:“等會你見了荀公子肯定會驚歎的。”
接著她指了指對麵,“看見沒,那些女子也都是為了一睹荀公子風采而來。”
江黎有些不信,“那個荀公子真那麼好?”
“當然,”何玉卿道,“頂好。”
江黎端起茶盞慢飲一口,懶懶應了聲:“好,等人到了我必會好好看看,看看是不是如你所言當真如此卓絕。”
半個時辰後,樓下傳來騷動,有一男子徐徐走進來,他一身白衣,墨發束冠,身形頎長,舉手投足間皆是風雅。
驀地,驚呼傳來。
“荀公司,是荀公子。”
“天哪,荀公子長得好俊美。”
“文采還出眾,當真世間難求。”
“……”
聲音一陣高過一陣,江黎垂眸去看,隻見白衣男子正執筆伏案書寫,那是一道多日未解的謎題,其他人均未答對。
距離太遠,江黎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看側顏,應該是個美男子。
少傾,他書寫完成,收筆放好,圍觀的人悉數湊了過去,隨後驚歎聲傳來。
“妙哉妙哉。”
“不愧是荀才子。”
“當著是舉世無雙。”
何玉卿按住江黎的手晃了晃,“看見了嗎?他便是荀公子。”
燕京城三大才子,荀公子居首位,當真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江黎被她捏的胳膊疼,附和道:“看到了。”
隨後提醒:“你先把手鬆開,疼。”
何玉卿握住江黎的手,欲拉她下樓見見那個荀公子,恰巧,白衣男子抬眸朝上看過來。
風雅俊朗,芝蘭玉樹,當真是極美的男子。
四目相對,江黎認出了那人,她輕喚了一聲:“衍哥哥。”
荀衍,江黎外祖母家表嫂的親戚,江黎在外祖母家生活的那三載,恰巧他也在。
算是兩小無猜。
荀衍也認出了江黎,遠遠喚了聲:“阿黎。”
……
廂房內,何玉卿先是看一眼江黎,隨後又看一眼荀衍,驚訝道:“沒想到你們竟然是舊識。”
江黎道:“我也沒想到,聞名燕京城的三大才子之首荀公子,竟然是衍哥哥。”
她道:“對了,衍哥哥何時來的燕京城,我怎不知?”
荀衍手指微頓,臉上笑意斂了斂,她當然不知,那時她初嫁入謝府,與外界沒了任何聯係,他也尋她不得……
他道:“三年前。”
江黎聽到“三年”,眸色莫名變暗,之後的閒談大家有意規避了“三年”,說的都是讓人開心的事。
江黎很少笑了,今日是她笑得最多的一日。
-
謝雲舟自和離後心情極度不佳,每天做什麼事都不開心,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
府裡若是誰不小心提到了江黎的名字,他心情更不好。眾人隻當他是被江黎氣到了,隻有他自己知曉,不是那樣的。
同僚見狀,拉著他一起來慶春樓看詩會,口口聲聲說彆隻顧著呆在軍營,空閒時得學點文人墨客的東西,這樣才不無趣。
遠遠的,還未走近,便看到前方有人緩緩從慶春樓走出,一男一女,有人喚男子為荀公子。
至於那名女子,他做夢都未曾忘記。
她似乎變了個人,一身明豔裝束,身上披著石榴紅色氅衣,橘色牡丹花紋繡襖子,同色百褶襦裙,妝容淡雅。
她唇上塗抹了唇脂,日光拂上,明豔照人。
不知身側的男子說了什麼,她眉眼彎彎揚唇笑起,那一笑,讓人失了心神。
謝雲舟眼眸倏然眯起,定睛看了許久,身上的暖意一點點褪去,垂在身側的手指蜷縮片刻後慢慢張開,欲伸手去抓什麼。
最後發現掌心空空,什麼也沒有。
謝雲舟憶起了那日,桃花樹下,花瓣紛揚,少女執一頂傘緩緩而至,見他立於樹下,眉梢揚起,柔聲喚道:“雲舟哥。”
傘下是她清秀容顏,她含羞帶笑睥睨著他,眸底波光瀲灩,一如今日這般。
可惜的是,她眸中再也沒了他的影子,她看的是眼前的白衣男子,那個被人稱作荀公子的男子。
謝雲舟身子輕顫,向後退兩步,隨後未多言,轉身離去。
後方傳來呼喚聲:“將軍,將軍。”
他跌跌撞撞走著,胸口傳來撕裂般的痛感,原來……
他喜而不自知。
旁邊有孩童不知為何哭泣,另一孩童勸說道:“這能怪誰,當初是你說不要的,現下想要了,人家為何會等你。”
“你這叫自作自受。”
好一個自作自受。
謝雲舟苦澀一笑,閃避不急,撞上了對麵駛來的馬車,其實他是能避開的,隻是想起那日江黎說她痛,他便不想避了。
直直倒在地上,砸出塵埃,心裡冒出一句:阿黎,你可還願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