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謝雲舟臉上的笑意隱隱褪去, 身子側轉,冷白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僵硬的縮起,眸光從江黎臉上落到她腳上,整個人像是定格住, 就那麼一動不動的看著。
看著方才還完好的紙鳶頃刻間變得殘破不堪, 看著她不解氣的使勁踩著, 看著風卷起淩亂的碎片, 看著它們四處散開。
風吹進了謝雲舟的黑眸裡, 纖長的眼睫很慢的眨了下,眼尾映出一抹灼眼的紅。
他緩緩屈膝蹲下,這兩日毒素蔓延得很快, 身子越發得不利索, 蹲身不行, 他乾脆跪在了地上, 一手撐著地麵,一手去撿拾。
他撿起了紙鳶兔子的耳朵, 然後是它的鼻子,嘴巴,身子, 尾巴, 找了許久不曾找到它的眼睛。
他勾唇笑笑,沒關係,兔子眼睛很容易做出來的。
他把它們一一撿起, 抱在懷裡, 顫抖著身子站起身,似是沒聽到江黎方才的話,褪下的笑意再次浮上, 他噙笑對她說道:“是不是不喜歡兔子紙鳶?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樣的我重新做。”
謝雲舟的臉同江藴的臉重疊到一起,方才江藴謾罵的話也撞進江黎的腦海中,江藴之所以如此囂張還不是因為有他撐腰。
不然她怎麼敢。
江黎越想越氣,一把拍掉謝雲舟懷裡的碎紙片,厲聲道:“無論是兔子紙鳶,貓兒紙鳶,還是其他紙鳶,隻要是你做的我都不喜歡。”
“你是不是以為你做這些我便會感動?”
“還是你以為,我就是這樣廉價的人,你隨便用什麼哄哄,我都會感恩戴德。”
“就會忘了你做過的那些傷害我的事。”
“謝雲舟你錯了,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感動。”
她抬腳朝前邁一步,蹙眉睨著他道:“不要再做那些自以為很貼心實則給彆人造成困擾的事。”
“無論是你還是你的紙鳶,我都不稀罕。”
江黎定定道:“聽清楚了嗎?我不稀罕。”
風像是在這一瞬間停止,四周聲音全無,隻有謝雲舟那聲透著倦意透著無奈,有些些孱弱的聲音。
他輕喚了一聲:“阿黎。”
隨後,挺拔的身軀再次折彎,他再次蹲下去撿。
今日的燕京城依然很冷,謝雲舟的手指凍得通紅,撿起時,指尖顫著有些許吃力。
謝七看不下去了,出口道:“江二小姐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可知為了做這個紙鳶將軍一日一夜未曾歇息片刻,手都被紮破了,他做這一切可都是為了你,你知道兔子的眼睛還是用將軍的……”血做的。
後麵那句還未講完,謝雲舟和江黎同時出聲。
謝雲舟道:“謝七住嘴。”
江黎輕勾唇角,嗤笑一聲,隨後道:“是我要你們將軍做的嗎?是我求著他做的嗎?”
“不,不是我,是你們將軍自己要做的,徹夜不眠也是他自己樂意的,而我對此毫不知情。”
“怎麼?這也要怪在我身上?”
“……”謝七被懟的啞口無言。
江黎又道:“聽你這意思,他若是以後再要為我做什麼,無論我知或不知,我需要與否,我都要感恩戴德是不是?”
“因為他徹夜未眠,因為他辛苦了,是以,我就必須要接受是不是?天下哪來的這樣霸道的事。”
“他做這些,是他的一廂情願,同我有何乾係,我為何要體恤他?”
江黎淡挑眉,“我非但不會體恤,還要送他一句,自作多情。”
言罷,謝七的臉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比炭火還黑,空氣裡的冷意更重了。
謝雲舟站起,淡聲解釋道:“阿黎,謝七不是那個意思,他隻是……”
“明白,他隻是替你抱打不平。”江黎打斷他的話,“說完了嗎?說完了請離開,我這裡不歡迎你們。”
“阿黎,你彆氣。”謝雲舟來此的本意是想讓江黎開心,他沒想到結果相反,讓她越發不開心了,低聲道歉,“都是我的錯。”
“既然知道是你的錯,那你就應該明白,我現在最不想見的便是你。”江黎連他道歉的話都不想聽,“滾吧。”
其實不怪江黎如此對他,以前謝雲舟也曾這樣打斷過江黎的話,連她的解釋都不聽,便認定謝老夫人說的是對的。
她再解釋,他便說她狡辯,說她所作所為禮法不容,後來還罰了她,那夜晚膳她都未用。
他不知情的是,他回來前,謝老夫人已經罰了江黎,罰她在主院跪了半個時辰,那日的午膳也沒讓她吃。
罰跪,禁食,這便是他們給她的。
江黎想比起他們對她做的,她今日行為一點都不過分。
“不走嗎?”她冷聲說道,“還是需要我趕人才行?”
她院子裡可有二十來個家丁裝扮的打手,那些人可都不是吃素的。
謝七走上前,“主子。”
謝雲舟是不想走的,兩日未見她,他想得很,夢裡都是她,這會兒見到人,他真的舍不得離開。
“阿黎,我口渴了。”他胡亂找借口,“能先喝杯茶水再走嗎?”
“不能。”江黎拒絕的很乾脆,麵無表情道,“立刻,馬上離開。”
“小姐,我們來了。”金珠銀珠帶著一行人走出來,護在江黎身側。
謝雲舟一一看過去,輕拂衣袖,“好,我們走。”
下石階時他步子有些不穩,幾次差點摔倒,謝七低呼出聲:“主子。”
謝雲舟扶上他的胳膊,沉聲道:“勿多言,走。”
十來步遠的距離,與謝雲舟來說異常艱難,每走一步,胸口便傳來一分痛感,他沒料到今日這毒發作的如此之快,來時他可是服了藥丸的。
轉念一想又明白過來,看來這藥丸要頂不住了。
馬蹄聲傳來時,謝雲舟一口血噴在了馬車上,右眼倏然什麼都看不見了,眼前漆黑一片,直到藥丸入腹疼痛才慢慢緩和過來。
他緩緩睜開右眼,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是謝七。
他交集道:“主子。”
謝雲舟擺擺手,說了聲:“我還好。”
謝七平日話很少,今日不知何故話多了起來,不滿道:“江二小姐也太過不講理了,那紙鳶可是主子辛苦許久做好的,她竟然看都不看,直接給踩壞了。”
“她對主子這樣無理,主子為何還要惦念著她?”
“謝七,不可亂說。”謝雲舟淡聲道,“是我欠她的,無論她做什麼都是對的。”
“但是——”
“沒有但是,就是我欠她的。”
謝雲舟打斷謝七的話,叮囑道:“你日後見到她不可沒了規矩,對她要向對我一樣。”
謝七是謝雲舟在邊關救下的死士,跟隨謝雲舟出生入死多年,名為主仆,但在謝雲舟眼裡把他當家人。
“是。”謝七說道。
“紙鳶呢?”謝雲舟問道。
謝七把碎片給他,“在這。”
謝雲舟雙手攥著,唇角揚起,喃喃自語道:“阿黎不喜兔子的,那我回去後再做個新的便是。”
謝七那句“主子醒醒吧無論你做什麼樣的她都不會喜歡”差點脫口而出,最後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主子有傷在身,還是要多歇息。”
謝雲舟倚著軟榻,淡聲道:“無妨,費不了多長功夫。”
再說,他現在還能做,兩個月後怕是連做也做不了了。
誰都不知毒性蔓延如此之快,彆說兩月,兩日後,謝雲舟看著便是又虛弱了很多,拿筆的手都是抖得,批閱公文時還要寫寫停停。
額頭上始終淌著汗。
好似庭院中的草兒,隨時有可能枯萎。
但他仍不忘一件事,吩咐道:“你去查下,這幾日阿黎都見過誰。”
謝七不明白:“主子覺得哪裡有問題嗎?”
“她那日的火氣來的突然,我擔憂她是否遇到了其他事。”即便是和離時江黎都不曾那般,謝雲舟心裡有些許不安。
謝七道:“是,屬下這便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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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荀衍知曉了謝雲舟來彆苑的事,忙完正事後趕了過來,見江黎一切安好,提著的心也慢慢放下。
但心裡還是有些許芥蒂,他試探問道:“真不打算原諒他了?”
江黎放下茶盞,“衍哥哥認為我該原諒他?”
“倒也不是。”荀衍道,“我隻是怕你氣到自己。”
“衍哥哥放心,我不會的。”江黎柔聲道,“我惜命,不會因為任何人傷到自己的。”
“那便好。”荀衍眸光落到江黎臉上,日光勾勒出女子的五官,精雕細琢每一處都像是用筆描繪而成,尤其是她的眼睛,漆黑綻亮,靈動清澈,看一眼,直叫人心跳加速。
這樣的她,也不怪謝雲舟遲遲不願放手。
心裡的念想好似在對視中怦然炸開,荀衍喉結輕滾,低聲道:“阿黎,我有話要——”
不經意的,江黎碰到了茶盞,裡麵的茶水傾倒出來,她喚了聲:“金珠。”
金珠走進來,端起茶盞擦拭桌子,收拾妥當後,退了出去。
江黎問道:“衍哥哥,你剛要說什麼?”
時機這種東西一旦錯過,便沒了開口的必要,荀衍淡笑道:“你頭上的玉簪很好看。”
江黎抬手摸了下,噙笑回道:“是嗎。”
話落,她端起另一隻茶盞低頭輕抿一口,“我看衍哥哥來時帶了些東西,那是什麼?”
“曲城的蜜果。”荀衍道,“要不要吃?”
江黎點點頭:“要。”
荀衍站起,“你等著,我去讓金珠端來。”
江黎也沒同他爭,還真乖乖等著了,“嗯,好。”
等荀衍離開後,她長籲一口氣,心道,不知荀衍有沒有看出她剛才是故意碰倒茶盞的?
荀衍是誰,又豈會看不出,他沒點明,隻是不想把江黎逼太緊,她若需要時間,那他給她時間便可。
蜜果吃完,荀衍提議教江黎些防身用的簡單招式,這樣萬一遇到壞人她還可以自保。
江黎明白,荀衍口中的壞人指的是謝雲舟,沒反駁,點頭應了下來,隻是她不知道的是,武功不是誰都能學的。
一個時辰下來,她累的大汗淋漓,衣衫濕了不打緊,腿都軟了,午飯都沒吃,洗淨後便躺床榻上去睡了。
這一覺睡了堪堪睡了兩個時辰,還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
她夢到謝雲舟又來了彆苑,手裡拿著很多紙鳶,說要同她一起去放。
她不依,他便強行把她擄了去,紙鳶放到一半,江藴來了,他們站在一起,冷眼看著她。
前方是懸崖,後方是湍流的河水,她站在正中間,江藴譏笑道:“江黎,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阿舟喜歡的是我,是我。”
說著,江藴伸手推了她一把。
江黎突然睜開眼,金珠喚了她一聲:“小姐你醒了。”
江黎看了眼屋內的陳設,才反應過來,她方才是夢魘了。都說夢境和現實是相反的,但在江黎這裡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金珠說道:“大小姐已經在前廳等好久了。”
江黎頓住,“她來做什麼?”
金珠道:“說是來給小姐道歉的。”
“她?”夢裡的心悸感還在,江黎用力喘息幾下,平複心緒後,道,“給我更衣。”
江藴來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紫色牡丹紋襖子,紫色襦裙,白色裘衣,妝容偏濃。
至於她為何如此打扮,皆是因為謝雲舟那句“無論你怎樣打扮都不及阿黎萬分之一”。
是的,江藴又去見了謝雲舟,這次去與上次不同,她帶了防身的匕首,若是謝雲舟真敢對她做出什麼,她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但是,他什麼也沒做,他甚至都沒看她,一直低著頭做紙鳶,她好幾次看到他手指被戳破,但他依然沒停,一直做啊做啊,連謝七勸他,他都未停。
直到她坐不住了,弄出聲響,他才緩緩你抬起頭,先是打量了她一眼,隨後說了那句氣人的話。
什麼叫她不及江黎萬分之一。
在江藴看來,她比江黎強上百倍千倍,是謝雲舟瞎了而已。
後來,她還真發現了些許的端倪,他的眼…好像真有什麼問題,她正打量他時,他冷聲道:“你去給阿黎道歉。”
江藴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什麼?”
謝雲舟道:“去給阿黎道歉。”
“我為何要給她道歉。”江藴冷冷道,“不去。”
“你敢不去?”謝雲舟放下手裡未做完的紙鳶緩緩站起,接過謝七遞上的帕子慢慢擦拭,他手指冷白修長,好看的要命。
可江藴卻生出懼意,她想起了被他掐著脖子的險些死掉的那夜,顫著聲音問道:“你喚我來便是要我去給江黎道歉?”
“不然呢?”謝雲舟沉聲道,“除了這個,我為何要見你。”
直到那時江藴才明了,原來一切都是為了江黎,他不是因為想見她,而是要她去給江黎道歉。
他的眼裡心裡隻有江黎。
“不去?”謝雲舟除了在江黎麵前像個人外,在任何人麵前都沒了顧忌,大抵是快活不成的原因,他行事作風越發的瘋魔,“不去的話我可以送你去另一個地方。”
江藴嚇得戰栗,掙紮許久後,道:“我、我去。”
然後,她便來了彆苑。
江黎每次見江藴都沒什麼好事,心情也會跟著不好,她道:“有話快說,無話講離開。”
江藴淡笑道:“急什麼,我來這裡當然是有話要講了。”
“那你講。”
“先讓你的人退下。”
江黎給下人們使了個眼色,下人躬身離開,“好了,沒人了,說吧。”
江藴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隨後停下,睨著江黎看起來,江黎一臉詫異道:“你看我做什麼?”
江藴道:“我看看你這張白嫩的臉到底是如何勾引人的。”
江黎神色暗下來,她就知道江藴不會那般輕易做出道歉的舉動,“你來此是說這些的?”
江藴笑笑,傾身湊近,“難不成你真以為我是來同你道歉的?做夢。”
“江黎,我這輩子都不會同你道歉的。”她道。
江黎眼眸微眯,眼底沒了一絲笑意,若不是看在兄長的份上,她不會對江藴客氣的,“離開這裡,以後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離開?我為何要離開?”江藴道,“父親留下的屋舍,為何我不能來?我偏要來。”
江藴再次蠻不講理起來。
江黎見狀便再也不客氣了,冷嗬一聲:“來人。”
下人們進來,她道:“送客。”
江藴被毫不留情的送送出了門,姿勢實在不雅觀,她跌倒在門口,衣衫粘了雪,她瞪眼道:“江黎,你真敢動我?”
江黎輕笑:“我為何不敢?”
“你真不怕兄長責罰你。”江藴搬出江昭來。
“兄長不是不辨是非之人。”江黎道,“江藴,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彆來招惹我,不然我不會對你客氣的。”
“你想怎麼不客氣?”
“你想試試?”
“我看你要怎麼——”
“啪。”江黎給了江藴一巴掌,她腥紅著眸子道,“那年你把我推下河裡,險些害我喪命,今日這巴掌,是我還你的。”
江藴被打蒙了,直到大門關上才反應過來,隨後她撲上去,用力捶打,“江黎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你給我出來,出來。”
無論她怎麼撒潑,大門都沒開。
等她打累了折返時,才發現遠處有人,是謝七。
江藴嚇得臉都白了,邊搖頭邊後退,她還以為謝雲舟隻是隨口說說的,即便她真不道歉也不會發生什麼。
豈料,他竟然讓謝七在這等著。
江藴嚇得魂都沒了,慘白著臉道:“我,我道歉了。”
謝七擺明沒信,“是嗎?那你還是同主子去講吧。”
無人知曉江藴見到謝雲舟後發生了什麼,隻知道江藴病了許久,一直在說胡亂,說她做錯了,她不應該把江黎推河裡去,也不應該偷了東西家夥給江黎。
更不應該,在母親麵前搬弄是非,說了很多江黎的壞話。
後來也是湊巧,江昭去了江藴的住處,正好聽到了江藴的這席話,當場發怒,命江藴閉門思過一月,哪裡都不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