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自那日之後謝雲舟幾日未曾出現, 偶爾何玉卿提起還是忍不住慨歎,“他怎麼會跪呢?他可是大將軍欸,他怎麼可以說跪便跪?我那日真的隻是想難為他一下, 豈料他還真跪了。”
話鋒一轉,何玉卿偏頭睨著江黎問道:“阿黎, 他會不會是真的喜歡你呢?”
不然,實在解釋不通他下跪求原諒的行徑到底是何意。
江黎翻看著賬本, 握著筆的手指一頓,緩緩抬起頭,淡聲道:“不會。”
“那樣還不會嗎?”何玉卿一臉詫異,“可我看像是真的。”
“你也說了像是,那便有可能不是。”江黎挑眉道, “或許真如荀衍所說, 隻是苦肉計罷了。”
“要真是苦肉計那謝雲舟也太會演了。”何玉卿嘖嘖道, “演得跟真的似的。”
無人知曉謝雲舟話裡的真偽, 江黎也無意探知, 她很忙, 藥材行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她忙的連喝口茶水的時間都沒了。
何玉卿見她忙了一上午, 出聲勸道:“好了, 你該歇歇了。”
說話間, 拿過江黎手中的筆放硯台上,隨後端起茶盞遞給她,“來, 喝點茶水。”
“好。”江黎含笑接過,莫名的眼皮很輕的跳了下。
外間傳來談話聲,聲音很響, 是兩個男子在談天。
“聽聞這次水患很嚴重,附近幾個村莊都給淹了。”灰袍男子說道。
“可不是,這雨來的突然,還連下了日,幾個莊子都遭了水患,哎,彆提多慘了。”黑袍男子道。
“你親戚不是在朝當官嗎,你就沒聽到點關於水患的什麼彆的消息?”灰袍男子道。
“有啊,天子擔憂百姓安危,特派鎮國大將軍謝雲舟去賑災。”黑袍男子道。
男子又道:“不過我聽聞這個謝將軍身子不適昏倒在了施粥棚裡。”
灰袍男子問道:“真的假的?”
黑袍男子搖搖頭,“未知。”
隨後道:“應該是真的。”
聽到這話的除了江黎和何玉卿外,還有店裡的另兩個人,那二人相視一眼,隨即放下手裡裝好的草藥轉身離開。
店小二出去追人已經追不上了,氣呼呼折了回來,“這倆人真奇怪買了藥不拿走,耍著人玩嗎。”
店掌櫃道:“行了,趕快去給其他客人拿藥。”
何玉卿也聽到了方才的話,她回憶了下前幾日見到謝雲舟的情景,他麵色憔悴,眼眸腥紅,確實不大好,“難不成謝雲舟還真病了?”
江黎還未開口,外麵的其他人給了答案,“這次水患太嚴重,聽聞那個鎮國大將軍幾日不眠不休,人都給累垮了。”
“我也聽聞了,好像是昏過去了。”
“可不是,還吐血了。”
越說越邪乎,當晚還傳出鎮國大將軍快要不行的消息,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第二日演變成,天子親去將軍府見了謝將軍最後一麵。
也是巧了,那日夜裡,謝府有哭聲傳出來,此起彼伏的,打更的路過聽到哭嚎聲忍不住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好好的一個將軍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同樣嗟歎的還有燕京城的其他百姓,有人悄悄抹眼淚,琢磨著,明日要去將軍府門前叩彆謝大將軍。
次日一早,謝府門前聚集了很多人,大家一個個麵露愁容,口中念念有詞,之所以這樣不舍,也是有根由的。
原來,多年來謝雲舟拿出自己的俸祿救助了許多無父無母的孤兒,還把天子賞賜的金銀珠寶送給了那些戰死的士兵家人。
故此,大家感念他的恩德,聽聞他出了事,紛紛前來。
隻是來了後便發現,謝府大門緊閉,裡麵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動靜。
大家猜測,興許是謝家人太過傷心,體力不支倒下了,是以,沒人敢亂出聲,就那麼在門前跪著。
等到晌午時,謝府大門打開,管家走了出來,眼睛紅紅的,聲音哽噎,眾人頓時明了,謝將軍怕是真不行了,一個個悲從中來。
管家抱拳作揖道:“多謝大家惦念我家將軍,我代替我家將軍謝過諸位了,隻是天氣寒冷,大家還是請回吧。”
好說歹說,總算把人都勸走了。
管家進門前側眸朝四周看了看,那雙眸子似乎在盤算著什麼,隨後門重重關上。
晚上再度有哭聲傳出來,隻是後半夜哭聲便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悶哼聲,聽著像是刀劍相搏的聲音。
半個時辰後,徹底歸於平靜。
這夜再次下起了雨,雨水涓涓流淌出來,謝府門口的石階上映出紅色痕跡,同雨水交融到一起,少傾,被雨水衝散開,那一片片紅,像是從來沒有過似的。
翌日,有好消息傳出來,謝大將軍吉人天相,醒了。
眾人齊呼,“哈哈,好,真好。”
彼時,謝雲舟正在書房裡看供詞文書,剛服過藥的他精神看著還不錯,臉上難得溢出紅暈,左眼雖看不大清,但能看到模糊的影跡,右眼還好。
旁邊阿九在為他研磨,見他盯著供詞看了許久,提醒道:“將軍,常太醫說了,您不能過度勞累,該歇息時要歇息,還有這藥——”
“我知道,此藥藥力極強,也極危險,我強行服下,雖可以壓製毒性蔓延,但與我身子來說是不利的。”謝雲舟問道,“他可說我還可以活多久?”
阿九抿了下唇,沒吱聲。
“說吧,我受得住。”謝雲舟道。
“若是尋不到解藥,最多一月。”阿九道,“正因為如此,將軍更應該愛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事實上,一月隻是虛數,連常太醫也不知,謝雲舟到底可以活多久。
“我一直很愛惜。”日光拂到謝雲舟臉上,勾勒出他清雋的五官,眉宇間漾著淡淡的倦意,唇角輕揚,彎出一抹淺淺的弧。
“您若是真愛惜,便不會出此計策了。”阿九道,“您忘了昨夜您差點……”沒命。
後麵兩個字阿九未曾吐出。
謝雲舟淡挑眉,“我若是不這般做,如何引出他們。”
計策是謝雲舟出的,從賑災開始,每一步都在他的布局中,他以身為餌,誘賊人出來,然後再一網打儘,隻是匈奴人狡猾,第日才入了甕,昨夜察覺出不對勁當即便要逃跑。
他為了把人抓住,隻的同對方廝殺起來,人最後是抓到了,但他毒性攻心,人也倒了,幸虧有常太醫研製的還魂丹,不然他怕是真活不成了。
阿九笨拙,說不過他,隻得閉了嘴。
謝雲舟看著供詞眉宇間笑意加重,總算把這幫人給抓住了,沒了通風報信的人,他大哥在戰場上也才更加穩妥些。
人抓到了,第二個高興的便是天子,謝雲舟抓人有功,他再次給了賞賜,謝雲舟還是同之前一樣,賞賜一半留下,供給謝府開銷,另一半給了死去將士的家人,讓他們得以安穩度日。
隨後,他趁精神尚好,一一把謝府的事安排妥當,看時辰尚早,便吩咐阿九,要他備馬車。
阿九問道:“去何處?”
謝雲舟想起那個人心便一暖,眼底透著喜悅,“去看阿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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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黎正在鋪子裡忙碌,不知為何,今日來店買藥的人格外多,她尋思著回頭請個大夫在店裡坐診,看病拿藥一起,生意興許會更好。
這個提議她之前同何玉卿講過,何玉卿聽後很是讚同,隻是人不太好找,需要從長計議。
“好了,大家彆擠。”掌櫃忙不過來,隻得去裡間尋江黎幫忙。
江黎放下筆走出來,剛一站那便有人走了過來,那人凝視著她,眼神含著打量,隨後問道:“你就是這家店鋪的東家?”
江黎點頭:“是。”
那人勾唇輕笑,“好,很好。”
江黎被他說的一臉莫名,警惕問道:“你可是要買藥?”
男子從懷裡掏出藥方,“勞煩幫我看看你家店裡是否有這幾種草藥?”
江黎接過方子,垂眸去看,一一看過後,說道:“第一味有,後麵……”
她邊講邊抬起頭,眼前早已沒了方才男子的身影。
何玉卿見她捏著藥方動也不動,問道:“阿黎怎麼了?”
江黎問道:“你可看見方才同我講話的男子去哪了?”
“同你講話的?”何玉卿方才也被人纏住了,搖搖頭,“不知。”
江黎拉過旁邊的夥計問道:“你有看到一個穿棕色袍服的男子嗎?”
夥計搖頭:“東家,我沒看到。”
江黎一臉狐疑,都沒看到,那去哪了?
今日買草藥的人很多,遲疑間有人喚了她一聲,江黎回過神,把藥方折起隨手放進了袖子裡,之後再也未曾想起這件事。
忙碌到一半時,荀衍領著人進來,見江黎嗓子都啞了,拉上她的手,把人帶去了裡間,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先是給她遞上一杯溫茶,待她喝下,柔聲道:“你該歇息了。”
江黎軟聲道:“現在還不行,太忙了,我要去幫忙。”
“你坐著,我去。”荀衍見她額頭上都是汗,從腰間拿出帕巾輕輕給她擦拭,“要是累病了怎麼辦?”
“我沒那麼嬌貴。”江黎作勢要站起,又被他按住。
荀衍難得執拗,說道:“你乖,聽話。”
“可是——”
“你歇息,我去。”
荀衍見不得她有一絲勞累,當初之所以同意她開這個店鋪也是想讓她打發無趣時光,可沒想真累著她。
見她忙碌,他很心疼。
“不好的。”江黎說道,“你這幾日也很忙,怎好意思勞煩你。”
“你同我何必生分。”荀衍目光熠熠道,“為了你,我願意。”
這話他不隻說過一次,隻要是為了她,他都願意。
江黎不想他誤會,出聲解釋道:“衍哥哥,我——”
“我明白。”荀衍柔聲道,“我知道你現在什麼都不想,隻想做好生意,我懂。我不會勉強你。”
頓了下他道:“可是阿黎,讓我幫你好不好?”
哪有人求著要幫彆人的,荀衍如此說,江黎還真不好再說什麼,輕點頭:“謝謝你。”
荀衍拿過桌子上的糕點,叮囑道:“記得吃。”
言罷,轉身走了出去。
江黎凝視著他的身影,想起了何玉卿問她的話,為何荀衍就不行呢?
她問自己,為何他不行呢?
有道聲音悄然冒出來:因為他太好了。
芝蘭玉樹,溫潤如玉,那些美好的詞都用在他身上,也不足矣說明他的好,這樣頂好的他,她如何相配。
再者,她一直把他當兄長。
甩掉那些莫名的話語,江黎喝完杯中的茶水,突然憶起什麼,從腰間拿出藥方再次看起來。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張方子怪怪的,湊近蹙鼻聞了聞,上麵有淡淡的香氣,同尋常的香氣不同,藥方上的氣息更為清淡,入鼻後,讓人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這樣的香氣是她從未聞過的,好像不是燕京城裡才有的香氣,她前後翻著方子看起來,仔仔細細看了幾遍,也沒找出不妥之處。
還想再看時,何玉卿喚了她一聲,她抬頭應下,隨後把方子放在了桌子上,等忙完回來時,桌子上已經沒了方才那張方子。
江黎彎腰細細找了一遍也未曾尋到,她蹙眉道:“去哪了?”
“什麼去哪了?”荀衍問道。
“是一張……”江黎不想他擔心,隨後搖搖頭,“沒什麼。”
荀衍見桌子上的糕點沒動,佯裝生氣道:“為何沒吃?”
江黎輕笑,隨即拿起一塊放嘴裡慢慢咀嚼,咽下後說道:“可以了吧?”
她說話時,眼尾彎彎,杏眸裡像是有光溢了出來,唇角揚起,整個人顯得靈動可愛。
荀衍寵溺笑笑,“可以了。”
江黎見他笑,也跟著笑起,日光斜射到他們身上,倒映出的影子都是極美的,拖曳間落到了門口,隱隱的掃到了門口那人的身上。
隻見他眼底寒光乍現,似利箭般齊齊射過來,深邃的眸子像是淬了色,漆黑一片,隱隱有漩渦在翻騰。
他整個人浸潤在暗影中,神色也顯得晦暗不明,輕抿的唇拉出一道冗長的線,人顯得又冷又冰。
心底卻是有火在滾動,難言的疼痛從胸口處席卷全身,所到之處皆是痛意難忍。
但他,還是忍住了。
眸色在看到江黎時又瞬間發生了變化,怒意退的很快,笑意拂,他輕喚了聲:“阿黎。”
不知何時起謝雲舟開始喚江黎,阿黎。
他喊得自然,好似這些年便是如此喚的,可江黎還記得,之前的他,很少喚她的名字,成親後也隻是生分的喚聲,夫人。
江黎側眸睇向他,沒糾正稱呼的事,斂了眼底笑意,淡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聽語氣並不歡迎他來。
謝雲舟再次憶起她方才的笑,多年前她也是這般睨著他笑的,還會輕聲細語對他說著什麼。
每每都是她主動同他講,無論他應聲與否,她都不惱,臉上笑意一直都在。
看不見他時,她也會下意識找尋他,等尋到他的身影,她臉上的紅暈便會越發多起來。
她從來都是用那雙水漾的眸子睨著他,滿眼滿心都是他。
謝雲舟的心狠狠縮了下,他到底把昔日的那個她丟在哪裡了。
可否,能再尋回來。
“我、我來看看你。”謝雲舟走上前,目不轉睛打量著她,“近日你可好?”
匈奴人在謝府四周有埋伏,怕累及江黎,他特意忍著沒去找她,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
午夜夢回,夢裡的那個人都是她,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冷漠,她的拒絕,醒來後,便是一身冷汗。
他告知自己,等拿下匈奴奸細他便可以去尋她了,繼時要好好同她說上一番。
那日道歉若不夠,他可以繼續道歉,隻要她能消氣。
“很好。”江黎見他走近,後退兩步拉開了距離,聲音還是那般寡淡,“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她側眸看了眼牆上貼出的告書——
閒雜人等不許進。
謝雲舟順著她眸光看過去,“閒雜人等”這四個字仿若在他心裡炸開,原來,他隻是想閒雜人等。
可他若是閒雜人等,荀衍又是什麼,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江黎淡聲道:“衍哥哥不算。”
荀衍不算,他算。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心酸的,明明他們才是最親密的人,現在他卻成了閒雜人等。
謝雲舟的心像是被絲線一圈圈繞上,起初還能呼吸,半晌後,連呼吸都不能了,窒息感襲上,他有種自己快要死掉的感覺,用力壓下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