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謝七最不能理解的便是這點, 為何傷口不能結痂,這是要流血流死嗎。
他出聲規勸,“主子, 常太醫說的話也不可全信,這麼深的傷口若是不止血會死的,求主子讓屬下給你止血。”
“不許。”謝雲舟半闔著眸子,費力喊出這兩個字,說完臉色比方才更慘白了,氣息也弱了很多,胸口起伏變慢。
謝七真怕他撐不住, 擔憂的問道:“主子你怎麼樣?”
謝雲舟眼瞼慢慢抬起,腥紅的眸子裡像是染了霧氣,氤氳蒙蒙的, 眼神也有幾分渙散, 應該是太痛所致。
見碗裡的血總算到了分量, 他唇角很輕的扯了下,叮囑謝七, “天亮後,把血送到彆苑去。”
謝七放下碗,回道:“是。”
血還在涓涓往外流,恍惚間, 謝七想起了那年的戰事,謝雲舟被敵人圍困了兩日兩夜, 第三日才殺出重圍。
那日他拖著帶血的身子回到了軍營,傷口也是這般猙獰,臉色慘白,血流不止, 唯一不同的是,那次是因為被奸人算計,這次是他心甘情願,剜心放血。
謝七一直都知曉主子心裡有夫人,就拿責罰夫人來說,其他人不知,每次夫人受罰時,主子都會在暗處悄悄陪著。
主子初回來那日,夫人罰跪祠堂幾個時辰,主子便在外站了幾個時辰,直到夫人離去,主子才離開。
那日的雪不隻落在了夫人的肩頭,也落在了主子的肩頭,要知道夫人一直在屋內,主子可是在屋外足足站了幾個時辰。
那時的他,腰腹處還有傷。
為了避免夫人看到後不適,主子特意沒回東院睡,一直留宿的正祥堂,在外人眼裡是主子有意避著夫人,可隻有謝七知曉,主子是不想讓夫人住處沾染了血腥味。
這種心照不宣的維護,誰又能說不是喜歡呢。
如果非要說什麼的話,大抵是喜歡的太笨拙而已。
“啊。”謝雲舟的輕哼聲喚回了謝七的沉思,謝七扶著謝雲舟坐好,擰眉道:“主子,您先坐,我去給您倒水。”
謝雲舟掀了掀眼皮,費力叮囑:“拿藥。”
謝七輕嗯了一聲:“是。”
關門聲傳來,謝七走了出去。
傷口太痛,謝雲舟雙眉皺到一起,他試圖動了下身子,想借此緩解疼痛,可不大管用。
似乎更痛了。
額頭的汗珠慢慢流淌到下來,浸濕了鬢角的發絲,緊緊貼上臉頰,鼻尖上也突突冒著汗。
燭燈映襯下,他那雙染了血的眸子,紅的嚇人。
當然,更嚇人的還是他胸前的傷口,若是這麼流兩日,怕是誰也撐不住。
謝雲舟吞咽下口水,手拉上衣襟兩側,用力一扯,衣襟交錯,蓋住了一直在流血的傷口。
掩耳盜鈴說的便是眼下的情況。
謝七端著溫水回來,看到的就是一副這樣的場景,書案上的紅燭燃了多一半,青色煙霧嫋嫋升起。
謝雲舟氣若遊絲的倚靠在椅子上,連呼吸都很微弱,他眼瞼半闔著,不知在想什麼。
但臉色白得瘮人,還有唇色也是,不見一絲血色。
最瘮人的是,白色褻衣胸口處染了大片的血漬,看那副樣子,血還在不停流著。
謝七走進,垂眸找了找,果然沒看到那顆讓血一直流淌的藥丸,應該是主子見他回來的慢,自己拿過來吃了。
謝七現在殺人的心都有了,他另一手攥成拳,發出哢哧聲。
很細微的聲音,驚擾到了謝雲舟,謝雲舟緩緩抬起眸,問道:“彆苑那邊可有消息送過來?”
“沒有。”謝七放下杯盞,伸手扶起謝雲舟,又給他倒了杯溫水遞上,“主子。”
謝雲舟伸手接過,失血過多,手有些抖,水險些灑了出來,謝七見狀說道:“主子,還是吃些進補的湯藥吧。”
失了血總要補血才行。
這個更是不可的,常太醫叮囑過,這幾日謝雲舟不可服用任何湯藥。謝雲舟擺手,“不必。”
謝七道:“主子就不擔心自己嗎?”
“我?”謝雲舟放下杯盞,唇角輕扯,“我有何好擔憂的。”
“主子還要放四次血。”謝七語氣裡帶著不滿,“萬一主子真傷了可怎麼辦?”
“放心,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阿黎還等著他去救,他怎麼會允許自己出事。
“可是——”
“好了,此事不許再提。”
謝雲舟看了眼外麵的天色,還是很擔憂,吩咐道:“你去給我拿件乾淨的衣衫來。”
謝七不解:“主子要做什麼?”
謝雲舟道:“我去看看阿黎。”
“主子不可。”謝七攔住,“主子剛放了血,身子若的很,這時不易再奔波。”
“我不放心。”謝雲舟總有幾分心神不寧,怕江黎出什麼事,若真那樣,他會懊悔死的。
“江大人還有那個荀公子不會放主子進去的。”謝七這話說的不假,江昭和荀衍是一百個不願意謝雲舟見江黎的。
荀衍自己沒辦法救,若是他自己有辦法救的話,他一定不會讓謝雲舟救,他不會給謝雲舟接近江黎的機會。
可有時事情便是這般無奈,越不想扯上關係,越會扯上關係。
“無妨,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謝雲舟扶著書案站起,緩緩走了兩步,痛得他牙齒打顫,停下,緩和片刻,他繼續朝前走,“現在隻有我能救阿黎,即便是為了阿黎,他們也不會在為難我。”
“去,給我拿衣衫。”
隨後他又道:“拿黑色的。”
謝七明白他的意思,黑色的,即便染了血旁人也看不出,這樣也便不會嚇到江二小姐了。
這次謝雲舟是從上到下都是黑色的,連穿的氅衣都是黑的,隱約的,他同夜色融為一體。
出大門前,遇到了些事。
謝老夫人像是一早預料到他會離開,讓人攔住了他,那人說:“老夫人說了,將軍不可外出。”
但那人怕是忘了,整個謝府真正當家的人是誰,謝雲舟一個眼色,他嚇得癱軟在地上,跪著說:“將軍饒命,將軍饒命。”
謝七給了他一腳,說了聲:“滾。”
那人連滾帶爬的離開。
謝七道:“將軍馬車在門外。”
謝雲舟原本打算騎馬的,但想起自己的傷勢放棄了,提袍步出大門,上了馬車。
至於那比他命還重要的心頭血則被裝在罐子裡,被他緊緊護著,他垂眸凝視,心道:阿黎,等我,我來了。
今夜大抵不易出行,行駛到一半,又發生了事,馬車車輪突然斷裂,謝雲舟從馬車上跌了下來。
翻身跳下馬車時,他緊緊護住了裝著心頭血的罐子,隱約的後背似乎撞上了什麼,天黑,看不到清。
疼痛襲來時,他身子一晃,忽地,有幾個黑衣人站在了他們麵前。
黑衣人身高馬大,身形不似燕京城人,幾乎那刹間謝雲舟便猜出他們是誰,冷聲道:“謝七,一個不留。”
敢傷害阿黎,他們便要做好隨時喪命的準備。
這場廝打始於悄聲無息,結束時也悄聲無息,謝七武功不弱,當真一個沒留,後麵查驗身份時他道:“主子是匈奴人。”
謝雲舟沉聲道:“他們肯定還有同黨藏在燕京城裡,明日開始搜查。”
謝七道:“是。”
重新尋來馬車,謝雲舟坐車趕到彆苑,已是一個時辰後的事,也是湊巧,荀衍也剛從馬車上下來,兩人對視一眼,荀衍走過來,擋在了謝雲舟的前麵。
謝七冷著臉跨步上前,護在謝雲舟一側,阿川見狀也大步上前護在荀衍另一側。
謝雲舟道:“你還要攔我?”
荀衍睨著謝雲舟神色慢慢變暗,眼睛眯著,漆黑的眸子裡有寒光迸射出來,他沒忘記,江黎的所有不幸均是謝雲舟帶來的。
之前是,這次也是,若不是他,江黎也不會中毒。
他冷聲道:“謝雲舟你最好能救活阿黎,不然我不會客氣的。”
謝雲舟也聽不得江黎有任何差錯,沉聲道:“放心,阿黎的命比我的命還重要,我一定會救活她的。”
荀衍擰眉道:“記住你的承諾。”
謝雲舟道:“絕不忘。”
隨後,他們一起進了門,江昭正在前廳坐著,江黎再次昏迷,他心神不寧坐立難安,原本該歇息了,但根本睡不著。
見謝雲舟來,他迎上去,問道:“心頭血呢。”
謝雲舟遞上紅色罐子,“在這裡。”
江昭伸手去接,謝雲舟縮回手,“還是等常太醫來了後再給阿黎服用,這樣更穩妥些。”
謝雲舟來前已經派人去請常太醫了,他們話音落下沒多久,常太醫走進來,問道:“二小姐如何了?”
江昭道:“用過晚膳後又昏了過去。”
江黎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讓在座的人心焦難耐,江昭一臉愁容,“常太醫這可如何是好?”
常太醫輕撫胡須,蹙眉想了想,沉聲道:“二小姐所中之毒同謝將軍還有幾分不同,心頭血能不能救老朽也不敢保證,服還是不服,你們要考慮清楚了,或許…服了也無效。”
眼下沒有更好的救治辦法,也沒有解藥,心頭血是唯一的期翼,無論如何隻能試。
“救。”謝雲舟沉聲道。
江昭有幾許猶豫,阿黎身子弱,不知這心頭血喝下去能不能好,萬一病情加重要怎麼辦?
他不想冒險,但又不得不冒險。
江昭看了眼荀衍,同樣的荀衍也擔心著,臉色很沉,完全沒了往日的清風儒雅,周身戾氣,像是隨時會做出什麼。
他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攥緊。
庭院裡樹枝被風吹得來回擺動,沙沙作響聲擾得人越發難安,落在地上的影子也透著一抹難以言說的異樣,大家心裡不時躊躇著。
想江黎喝,又怕她喝下會越發不好。
忽地,房間裡傳出哭聲,是何玉卿的哭聲,自從晚膳前來到彆苑,親眼看著江黎昏迷過去,她便一直斷斷續續哭著,口中不時念念有詞。
說江黎可憐,這才剛和離沒多久,怎的便遇到這樣的事了呢。
他們的生意還等著江黎去照看呢。
她求江黎快點醒過來,隻要江黎能醒,她願意減壽十年。
總之什麼話有誠心她便說什麼,她求老天爺開恩。
一陣一陣的哭聲,越發讓人心焦,謝雲舟不想等了,多等一刻人便多危險一分,他道:“常太醫,這是心頭血,剩下的交給您了。”
常太醫接過罐子,睨了江昭一眼,“江大人。”
江昭掙紮許久後,提袍跪在地上,“常太醫,舍妹的命便交付給你了,求常太醫救活她。”
這禮行的過於重了,常太醫上前扶起江昭,“江大人放心,常某一定拚儘全力救下二小姐。”
心頭血不能直接服用,還需與藥相配,常太醫拿著罐子去了另一處。
謝雲舟抬腳欲跟上,被荀衍攔了下來,“好了,心頭血也給了,你可以走了。”
謝雲舟道:“我還不能走,我要親眼看著阿黎服下,確定無礙後,才能離去。”
“謝雲舟你彆得寸進尺。”荀衍忍耐的極限將至,他一眼都不願見謝雲舟。
“荀衍,你無權阻我。”謝雲舟睨著他定定說道,眼神沒有絲毫閃躲,他要見江黎,必須見。
“他無權阻你,那我呢?”江昭想起這毒是謝雲舟帶來的便氣得不行,用力推下他胸口,“謝雲舟你不要以為我真不會對你做什麼,我是在忍著。”
若不是為了阿黎,他無須忍。
江昭的手正好按在了謝雲舟胸口處,本就疼痛難捱的傷口,因他這一推,更加難捱。
痛到什麼程度呢?
像是肉被攪碎了,又像是把傷口再次生生撕扯開,更像是抽筋扒皮,總之疼到你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隻覺得,連呼吸都是痛的。
謝雲舟不用看也知道血浸濕了衣衫,從褻衣到外衫,怕是無一幸免,粘稠的感覺襲來。
他微蹙了下眉,身子僵在那裡,動也未動。
江昭不知他何故,皺眉睨著他,“謝雲舟阿黎不會想見你的,你還是走吧。”
江黎的毒需要服食五次心頭血,這才第一次,江昭也不好把話說絕,但若是想讓他對謝雲舟客氣些,那不好意思,辦不到。
他家阿黎受的苦,皆因他,他不揍他已然算是好的了。
謝雲舟不動聲色間站好,退一步,道:“阿昭,我可以不進房間,遠遠看一眼。”
“那樣也不可,”江昭道,“服用心頭血解毒這事阿黎不知,若是她看見你問你,你要怎麼回答?”
“我……”謝雲舟還未說完,江昭打斷他,“阿黎除了我和荀衍外,誰都不想見,你若不想她生氣,還是走吧。”
話裡話外,依然是趕人。
謝七看的都生氣了,“江大人,話不能這般講,我們將軍可是專門為了救二小姐而來,怎麼,你們這是打算過河拆橋嗎?”
“我想你們大抵是忘了,這心頭血還需四次,你這般對待我們將軍,難道真不怕二小姐有不測嗎?”
“……”江昭被堵得啞口無言,袖子下的手攥成拳,瞪眼瞧著謝七。
謝雲舟嗬斥道:“謝七,住口。”
謝七低頭退後。
謝雲舟用力壓下翻湧上來的痛意,走到江昭麵前,“阿昭昔日是我的錯,但我已知曉錯了,讓我見見阿黎可好?”
謝雲舟幾時這般求過人,一向都是彆人求他,順帶還得看他的眼色。
江昭想起了床榻上氣若遊絲的江黎,有句話謝七說對了,能救阿黎的隻有謝雲舟,他不易把他得罪了。
若要算賬,可等阿黎好了後再清算。
他轉身看向另一處,背對謝雲舟道:“你快看快走。”
謝雲舟眼底露出笑意,這一刻,似乎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勾唇道:“謝謝你,阿昭。”
江昭允了,荀衍還是沒允,他攔在了謝雲舟麵前,江昭轉身說道:“荀衍,讓他去吧。”
一句話,有人上了天堂,有人下了地獄。
上天堂的是謝雲舟,盼了許久,終於可以見到江黎了,步伐邁得都快了些許。
下地獄的是荀衍,三年前的那幕重現,那日他便是這般眼睜睜看著江黎進了謝府,成了謝家的人。
今日,他便又要眼睜睜看著謝雲舟入內,看著他們重續前緣。
荀衍的心像是被什麼扯住,他身子輕顫,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江昭走近,伸手拍了拍荀衍的肩膀,低聲道:“眼下最重要的是阿黎。”
荀衍明了江昭話裡的意思,可正因為明了才會越發難過,阿黎,他喜歡了經年的人。
他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