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謝雲舟凝視著她, 突然沒了聲音,風從兩人中間吹拂而過,吹動了江黎身上的翠綠色桃花紋繡衣裙, 衣擺飛揚, 劃出一抹飄揚的弧。
不經意間她的衣擺同他的衣擺相觸到一起, 在地上落下淡淡的影跡, 像極了兩道癡纏的影。
綿綿繞繞。
日光勾勒出謝雲舟的側顏,剛毅的線條多了幾絲柔和,眉宇間都是輕柔的暖意。
他單是這樣看著她,心跳便不由自主的加快, 哪還有心思回答她的問題。
江黎始終沒等到他的回答, 乾脆動手親自查看,雖不合禮數,但她已然顧不得那麼多了。
她上前一步站定在謝雲舟麵前, 腳跟踮起, 伸手扯開謝雲舟的前襟,刺目的紅痕映在眼前。
上麵還有血痂。
不知是光太晃眼, 還是那道傷痕太晃眼, 江黎有一瞬間的不能視物, 她眼睛用力眨了下,隨後兩手各拽著衣襟, 同時用力, 把其扯得更開了些。
他胸口就這樣明晃晃呈現在她眼前,上麵的傷痕何止一處,有很早之前便痊愈的數道,橫七豎八的陳列著。
有新弄出來的幾道,傷痕顏色明顯同之前的不一樣。
有兩道最顯眼, 上麵的血痂最重,看著厚厚的血痂不難想象出當時流淌了多少血。
江黎再次想起了之前做的那些夢,謝雲舟胸口插著刀子,血順著刀子流淌而出,然後是他一把拔出刀子,血肆意流淌的更快了。
原本…原本她以為那隻是夢的。
豈料,竟然是真的。
江黎唇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肩膀也跟著顫抖起來,最後是手,她白皙纖細的手指抖動的最為厲害。
他真的在用心頭血救她!
起初江黎並不知心頭血為何物,也是這兩日尋了些醫術看完後才明了的,心頭血取得是心尖上的血。
俗稱,剜心。
他…
不要命了嗎。
江黎有些站不住了,踮起的腳跟倏然放下,手順勢垂下來,頭低下,不敢再看謝雲舟胸前的傷口一眼。
何玉卿曾說過她這人最是執拗,認定了什麼便不管不顧的去做了,喜歡謝雲舟是那般,同他和離也是那般。
她善良,但又果敢,拿得起也放得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扇謝雲舟耳光,算是報仇了,讓他跪也算是了。
可如今他這剜心救命之恩,她卻不知該如何對待了?
外麵,金珠銀珠不知為何起了爭執,銀珠舉手投降,哄人道:“好金珠,我下次不敢了,你莫氣了好不好?”
金珠身子轉向一側,沒理會銀珠,銀珠走到金珠麵前,嘿笑說道:“我真不敢了,好姐姐,彆氣了。”
金珠被她的蹙眉的樣子逗笑,說道:“咱們是客人家是主,你同那一人計較什麼。”
“是是是,我不應該計較。”銀珠舉手發誓,“我以後會跟她們和平相處的。”
江黎聽罷,耳中隻留下了後麵的四個字:和平相處。
謝雲舟見江黎低著頭久久不語,跟著擔心起來,一邊攏好衣衫一邊哄人:“是不是把你嚇到了?對不起,我不知——”
他不知她會突然扯他的衣衫,若是知曉的話定然不會讓她看的。
“要不要喝些安神湯?”謝雲舟記得常太醫說過,安神湯有助於凝神靜氣,眼下江黎似乎正需要。
轉念他又憶起,她不喜歡喝那種苦苦的湯藥,遂改口道:“不想喝也沒關係,讓金珠給你弄點蜂蜜水壓壓驚,或許能好。”
不管能不能好,喝了總比不喝強。
“你膽子小看到這樣傷口肯定很害怕。”謝雲舟不善於哄人,因為這些年他極少哄人,但為了江黎他願意試,“其實一點都不疼,真的,早沒感覺了。”
說話的語氣像是大人在哄年幼的兒童。
江黎就那麼靜靜聽他說著,沒像之前一樣冷臉斥責,也沒立刻轉身離開。
謝雲舟也注意到了她丁點的不同,歡喜時還不忘寬慰:“我征戰多年,那樣的傷沒有一百也有幾十,真的不礙事。”
“倒是你,女孩子家,沒見過這樣血腥的傷口,是不是被嚇到了?”
“有沒有頭暈惡心?要不要去請大夫來看看?”
他都說了許久了,她還是隻字未言,謝雲舟心裡敲起鼓,許是真給嚇到了。
他轉身欲喚謝七,剛要開口,江黎開口了:“你胸口的傷是為了救我才有的嗎?”
謝七曾經勸過謝雲舟,要他把救江黎的事如實告知與她,但謝雲舟沒聽,他從未想過用救命之恩要她做些什麼。
所以說與不說無異。
他現在還是那樣的想法,不想用救命之恩讓江黎做出任何改變,那不是他期待看到的。
“不是。”謝雲舟道,“是前日抓捕逃犯時不小心傷到的。”
江黎睨著他問道:“當真?”
謝雲舟甚至連眨眼都未曾,定定道:“當真。”
江黎知曉從他嘴裡問不出什麼,便也不堅持問了,隻道:“你先坐,我讓金珠上茶。”
言罷,她轉身離開。
她沒看到,身後的男人用怎樣一副癡纏的眼神看著她,也沒看到,他唇角漸漸揚起,露出許久未見的笑容。
像個孩子般,站在那裡傻笑,連日光晃了眼眸都未曾注意到,直挺挺的矗立著,直到她消失不見。
謝雲舟是欣喜的,因為江黎沒生疏的稱呼他謝將軍,她說的是“你”,雖不顯親切,但也不疏離。
想到這裡,謝雲舟唇角彎起的弧度更大了,眼底淌著濃鬱的光,眼尾也跟著挑起。
廊前有樹枝在晃動,發出窸窣的作響聲,來周府前他聽到這般的聲音總覺得很煩悶,可此時又有另一種感覺。
一點都不煩,很怡人。
晃動的樹枝怡人,拂在地上的影子很怡人,便是搖擺著的草兒也同樣怡人。
他克製不住的輕笑出聲,若是給人看到這幕,八成又會說他失心瘋了,不然,他為何一直在傻笑。
江黎去去便回,金珠端著盤盞跟在後麵,江黎示意謝雲舟坐下,隨後也彎腰坐了下來。
金珠把茶水斟滿。
江黎執起其中一盞慢慢喝著,謝雲舟執起另一盞也慢慢喝著,兩人許久未曾這樣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處,氣氛莫名的有些微妙。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總歸不算太讓人討厭。
江黎喝完半盞茶水後,先開了口:“你到此有何事?”
謝雲舟是來看她的,三日未見他想得茶飯不思,待事情處理完後便馬不停蹄的趕來了。
連謝七都咋舌,打趣問道:“主子,就那般想嗎?”
思念這種東西不是人能克製的,也不是你說不想便不想的,它來時如湖水漲潮,席卷著紛湧而至。
讓你無法壓製。
謝雲舟本意也不想壓製,以前沒意識到喜歡她時,時常還會想起她,更何況現在明確喜歡她了,他更不想忍著了。
謝雲舟駕馬前行,聲音順著風流淌出來,“想。”很想,想得心都發脹了。
本以為見到她後,這種思念會減少,誰知沒有,反而更想做的更多了。
想抱她,親吻她,做儘一切夫妻間能做的事,想同她至死方休。
“有事需見你舅父。”這是屁話,謝雲舟根本沒事要同周海講,他就是來見她的。
要是說實話的話,他怕她會生氣,會像之前那般趕他走,還是小心些好。
他把心思藏起來,“想同他談談周慍參軍的事。”
江黎還真聽表哥提起了這件事,他立誌要保家衛國,江黎對此很讚成,男兒嗎,就應該這樣,若她是男子的話,也會如此做。
她不疑有他,淡聲道:“表哥應該在書房陪舅舅,你現在去還能見到他。”
“……”謝雲舟有些後悔了,不應該說是來見周慍的,隨便找個其他的理由也好啊,這下真是不走也不行了。
他沒應這句話,而是看了眼下了一半的棋盤,“其實也不是很急,要不我同你對弈一局再去?”
之前江黎同謝雲舟對弈完全是因為周海的意思,她不好意思駁周海的麵子,但眼下沒有周海了,她也沒了下棋的心思。
她承認知曉謝雲舟救過她後,她心裡是感激的,但,也僅僅是感激,彆無其他。
畢竟同他曾經對她的傷害相比,這點感激,真的挺小,如沙粒,最多她不趕他走。
僅此而已。
“不了。”江黎放下茶盞說道,“表妹還等著我呢。”
言下之意,她要忙了。
謝雲舟也懂的什麼叫見好便收,今日與他來說已經是格外厚待了,饅頭要一口一口吃,吃太快成不了胖子,反而會被撐死。
人呢?
要一點點哄,攻勢太猛,會適得其反。
“那好,你去忙。”謝雲舟飲酒茶盞中的茶水,放下後,站起,“我先走。”
江黎輕頷首。
謝雲舟朝前走去,眼角餘光悄悄打量著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唇角再次彎起。
那笑,風見了都要躲一躲,不忍吹散。
既然謝雲舟說了要找周慍總不能不去找,他步出萃雅苑後跟著下人朝書房走去。
謝七來的晚,一直在大門口守著,金珠走來把他叫去了萃雅苑。
江黎同謝七說話更直白了些,問道:“你們將軍救我的事你知曉多少?”
謝七早就憋不住想告訴給江黎聽了,一直以來都是他們將軍救她,搞到最後倒像是那個荀衍救的。
你說多氣人。
“事無巨細都知曉。”謝七道。
“既然這樣,那你一件一件說與我聽。”江黎道,“不得隱瞞。”
謝七:“是。”
長話短說也用了一刻鐘才把要講的話都講完,最後謝七說道:“為了救一小姐我們將軍可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幾次差點醒不過來。”
這話有誇張的成分,但也算是事實,謝雲舟確實有兩次昏了過去,許久後才醒過來。
“都說一小姐是純善之人,”謝七睨著江黎,一字一頓道,“既然是純善之人想必對救命恩人也會不同,我不求一小姐對我們將軍有多好,但至少不應該太壞才是。”
“一小姐每次都趕我們將軍走,你可知我們將軍有多寒心。”
“用命救了人卻不敢言明,還要聽著一小姐那些冷言冷語,真的很可憐。”
也不知今日謝七哪來的那多話,說起來沒完,直到江黎又喝完一杯茶水,他還在講。
又聽了半晌,江黎點頭:“好,我知道了。”
謝七叮囑道:“我們將軍不讓我講這些的,一小姐要替我保密。”
江黎眼睫輕顫,道:“嗯,知道了。”
金珠進來添茶,見江黎神情恍惚,睨了謝七一眼,眼神裡含著提醒,要他收著些,不要惹她們小姐生氣。
謝七話都講完了,也沒呆在這裡的必要,抱拳作揖道:“一小姐告辭。”
江黎讓金珠把人送了出去,隨後她回了房間,倚窗斜躺在軟榻上,思緒陷入到沉思中。
把那些紛擾的事統統想了一遍,好的壞的,惱人的,傷心的,都想了一遍。
最後覺得謝七有句話說對了,她是純善之人,做不來那忘恩負義的事,既然謝雲舟救了她,她便不應該在那般冷血。
行吧,最多不往外趕人了。
江黎想通後,便又拿出針線做起女紅來,她想趁在周府的這段時日給外祖母做件衣衫。
她親自做,外祖母一定很歡喜的。
她想的很好,但架不住有人不讓。
還沒做多少,表姐周翠雲來到了萃雅苑,進來後,對著她一番冷熱諷,“表妹,這兩日都未曾看到荀衍,怎麼?他不要你了嗎?”
“也對,像他那樣的人中龍怎麼會看上你這個…下堂婦,我勸表妹你啊,還是認清自己的好。”
周翠雲自少時起便同江黎不睦,一直欺負江黎,現在更甚。
“荀家可是大戶人家,不比江府差,雖江昭在朝為官,但那點家底根本無法同荀家比。”
“你,配不上荀衍。”
“荀衍若是真要成親,也唯有同我才行。”
江黎睥睨著她,一時搞不清楚,天下是沒男子了嗎,為何她的親姐喜歡上謝雲舟,而她的表姐又喜歡上了荀衍。
兩個都是和她有淵源的人。
不說謝雲舟,就說荀衍,那樣芝蘭玉樹溫潤的男子,也隻有同樣性情的女子才配的。
周翠雲不相配。
江黎收回眸光,淡淡應了下,“嗯。”
周翠雲來此不是讓江黎應的,她需要她幫忙,荀衍對她挺不一般的,若親事由她去講,成功的幾率會更大些。
“既然你也認同,那這事就交給你了。”
“等等。”江黎一時沒懂,“何事交給我了?”
“為我說媒的事啊,”周翠雲道,“如此重要的事交於你去做,也是對你的重視,江黎可要把事情給我辦好了,辦不好……”
周翠雲扯下盆栽裡的一片葉子,輕輕捏碎,攤在掌心裡,她輕輕一吹,碎葉子落了一地。
“你懂了麼?”
“……”江黎沒懂。
“你同荀衍熟識,這事讓你去做,是我看得起你。”周翠雲一副你應該感恩戴德的模樣,“你若是辦成了,日後你想來周家隨時可以來,我對你也會禮讓你分。”
言罷,她站起,“我等你消息。”
自始至終她都沒問江黎一句,你要不要去做。
她沒問,江黎全當沒聽到,這樣過了兩日,周翠雲再次來了萃雅苑,彼時,荀衍也在這裡,他正同江黎對弈。
江黎棋藝又精湛了許多,他忍不住誇獎道:“不錯,厲害。”
江黎謙虛道:“是衍哥哥承讓了。”
荀衍睥睨著她,眼眸裡都是光,“這幾日你過的可好?”
江黎過的很好,早膳後她便會主院看望外祖母,同外祖母呆上半日,午膳後小憩片刻,便又做起女紅,在這裡的日子很是愜意。
而且曲城水土養人,她身上的毒這幾日都未曾在發作,人一日比一日顯得精神。
“嗯,很好。”江黎道,“衍哥哥呢?是不是很忙?”
荀衍捏著棋子的手指一頓,隨後道:“有點。”
“對了,衍哥哥還沒告知我相看之事呢?”江黎有些小雀躍,“可有喜歡的女子?”
荀衍這幾日確實忙著這件事,不過不是相看,是把他的想法書信告知給了父親,而他也意料之內的受到了父親的嚴厲訓斥。
至今荀父給他寫的信還擺在書房的案幾上,荀父言辭犀利,要荀衍想清楚了再行事,若是一意孤行,他會親自來見他。
荀衍這幾日心情不好便也是因為這事,但他又無人訴說。
“沒有。”荀衍斂了臉上的笑意,淡聲道,“沒有喜歡的。”
“一個都沒有嗎?”
“嗯。”
“為何?”江黎聽聞這次同荀衍相看的都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個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怎麼會一個喜歡的都沒有。
她還想問,但看荀衍神色不好,遂改了口,寬慰道:“那是姻緣未到,衍哥哥彆急,會有好姻緣等著你的。”
荀衍眸光落到她臉上,想看看她是不是一點都不在乎他,捕捉到她清澈無波的眼神後,他明了,她當真對他沒有絲毫男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