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謝雲舟竟然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他臉色煞白的矗立在原地,征愣看著江黎同荀衍一起離開,任冷風把他的衣擺吹飛。
啪啪聲悠然傳來, 仿若砸在了他的心頭,每砸一下,心便痛一下,痛到最後,他連呼吸都不能了, 手撐著膝蓋, 弓著身子大口喘息。
豆大的汗珠溢滿了額頭,鬢角的發絲都被浸濕了, 他抿抿唇,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喉嚨像是被刀子劃過般劇痛。
他手不經意的碰觸到額頭, 滾燙的觸感透過手背傳遞過來,他這才想起,他還發著熱呢。
大抵, 是傷口有了炎症, 走到沒人的地方, 他擼起袖子看了看,果不其然, 傷口化膿了。
也對, 他這般肆意而為,傷口能好才怪。
謝雲舟想喚謝七來扶他下船,後知後覺想起,謝七已經被他趕跑了,在謝七對江黎說出那些大不敬的話以後, 他厲聲斥責他一頓,隨後讓他離開。
他隻顧著看江黎,沒太注意謝七去了哪裡。
沒了謝七,謝雲舟隻能靠自己下去船,不知何故,隻是發熱,為何他身子會酸軟成這般模樣。
之前他也偶有發熱的時候,可哪次都同今日這般感觸不同。
謝雲舟自嘲笑笑,大抵是久不帶兵殺敵,人都虛弱了,連個路都走不成了。幾步遠的距離,他喘息了三次才走下去。
下船後,姍姍回看一眼,正好看到江黎同荀衍有說有笑走來,碼頭風大,江黎穿的單薄。
謝雲舟見狀伸手去解披風領口的帶子,還未解開,他便看到荀衍已經把身上的白色披風脫下,披在了江黎身上。
日光映在江黎的臉上,映得她熠熠生輝,彎彎的眉眼猶如掛在天間的明月,謝雲舟看得些癡。
須臾後,搭在披風領口帶子上的手指微蜷,自嘲笑笑,看,他又晚了一步。
賭氣似的他一把扯下披風,扔在了腳下。
既然不能給她,那他不穿也罷。
謝雲舟執拗起來真的挺讓人心疼的,發著熱,就那樣不管不顧把披風扔了,隨後一陣風吹來,他忍不住踉蹌了一下,身子朝一側晃了晃。
穩住後,他眼瞼半垂,斂了眸底僅有的光澤,自暴自棄想:不知他若是這般死在她麵前,她會不會難過?
轉瞬間答案浮現在腦海中,隻有兩個字:不能。
現下她的眼裡,已經看不到他了。
謝雲舟克製著不讓自己去看江黎,但最終還是沒忍住,這一看,痛上加痛。
一陣大風吹來,船禁不住晃了晃,江黎沒站穩,直直倒進了荀衍的懷裡,岸邊時,他們還隻是虛虛貼著,此時可是實打實摟抱在一起。
這養眼的一幕,引來了調侃聲。
謝雲舟聽到有人問道:“小姐公子何時成親啊,記得告知我們一聲,我們也好去討杯喜酒喝喝。”
有人附和:“對,喜酒,我們也要喝。”
有嗓門高的,蓋住了風聲,高呼一聲:“還得鬨洞房。”
江黎聽到這裡,臉頰變得通紅,莫名有幾許尷尬,她急忙從荀衍懷裡退開,張嘴剛要解釋。
荀衍先一步開口:“想喝酒好說,快點把這些糧食運到岸邊,喝多少管夠。”
眾人還在笑,可謝雲舟已經沒了再聽下去的勇氣,他逃避的想,隻要他不聽,那就不是真的。
隻要江黎不親口告訴他,那便不作數。
他踉蹌轉身,逃也似的離開,還沒走幾步,胸口一陣痙攣,猛然吐出一大口血。
驚了無孔不入的風,冷風刮得更肆意了。
謝雲舟倒下前看到了謝七,他急迫跑過來,扶住了他,擔憂道:“主子。”
謝雲舟用僅有的力氣說出最後一句,“快點離開這。”
不然能讓江黎看到他吐血,她會害怕。當然,他不會自戀的以為她是因為擔憂他而害怕,因為他確實不配。
江黎怕血,看了血會做惡夢,他舍不得她有一絲不快,即便夢裡也是。
謝雲舟離開前戀戀不舍朝後看了眼,眼神裡儘是深情。
然,江黎並未看到,大抵,她便是看到了也不會說什麼,她對他已然失望至極了。
……
這日,謝雲舟回府後,簡單清晰了下傷口,甚至連藥都未來得及塗抹,便被天子招進了宮裡。
一去便是一日。
出了件棘手的事,謝雲權送來戰報,他們誤入了敵軍的陷阱,損失慘重,天子看到戰報後,急得坐立難安,一個時辰,茶水都未曾喝一口,就等著謝雲舟。
謝雲舟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勸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聖上不用過分憂心。”
若是謝雲舟帶兵打仗天子當然不會憂心,可此時是謝雲權,雖說他也戰功赫赫,但到底不能同謝雲舟比。
天子心緒難寧,商議可有解決之法。
謝雲舟把寫好的錦囊拿出,“請聖上派人把錦囊送去邊關交於謝雲權,定可解戰事燃眉之急。”
太監接過錦囊交給天子,天子看後,展露笑顏,“卿果然是良將。”
那日有人自宮中策馬而出,直奔城門而去,一路朝北直達邊關。
-
明月掛天邊時,江黎從庫房裡走出,邊走邊揉揉發酸的肩膀,金珠見狀也幫著揉捏,“小姐今日累壞了吧,奴婢命廚房做了小姐愛吃的飯菜,咱們趕快回去。”
江黎確實是累壞了,裝糧,運糧,卸糧,她都寸步不離盯著,一日都未曾歇腳,現下腿都是僵硬的,走路都疼。
銀珠看著她一臉疲憊道:心疼道:“小姐,何故要如此辛勞?”
銀珠不懂做生意,在她看來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便是極好的。當然若是沒有好的夫婿,和離自己過也很好,就像她們小姐這般。
但,她不理解的是,小姐為何執意做生意,若說為了生計,公子上次便講了,他可以養小姐一輩子。
“小姐這般辛苦,公子看了也會心疼的。”銀珠道,“其實小姐不用這般辛勞的,公子不是說可以照顧小姐嗎。”
江黎知曉很多人不明白為何她一個女子要如此辛勞,實則她有自己的用意。
“兄長早晚要娶妻生子,總不能真要兄長照拂我一輩子。”江黎杏眸裡閃爍著光,“再者,誰說女子一定要被男子照拂,我便要做那個另類,自己照拂自己。”
那樣的話,她的人生便是她自己說了算。
何玉卿附和,“對,就是你們小姐說的這個道理,你們兩個給我聽好了,女子也要當自強,男子能做到事,咱們女子照樣能做。”
銀珠聽得雲裡霧裡的,反正她就記住了一句,小姐不想靠任何人,隻想靠自己。
金珠也聽得一知半解,但小姐說的一定沒錯,她點頭道:“好,奴婢們知曉了,女子也要當自強。”
話落,何玉卿啊呀一聲,坐在了外間的椅子上,蹙眉道:“不行了,我真走不動了,累死了。”
江黎含笑去拉她,“是誰說女子也要當自強的。”
“那我不自強了行不行?”
“不行。”
說笑間四個人走到了門口,劉叔正在幾步遠的地方等著,見她們出來,驅趕馬車迎了上去。
路上,江黎還在翻看著賬簿,她在細數每一筆賬目。
何玉卿嘖嘖出聲,“好了,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瞎了,來,聽話,明日再看。”
江黎拗不過她,隻能把賬簿合上,端起茶盞剛要輕抿一口茶水,何玉卿輕一出聲:“是謝雲舟。”
江黎順著淌開的縫窗簾隙看過去,遠處有兩匹駿馬正在慢慢行走著,駕馬之人正是謝雲舟和謝七。
謝七見謝雲舟臉色憔悴,說道:“主子,要不我們去躺常府吧,常太醫應該在府裡。”
謝雲舟搖搖頭,“無妨。”
謝七每次聽他講無妨,心都揪著,瞧瞧這臉比死人臉好不到哪去,這哪是無妨啊,分明是很不好。
正發愁怎麼勸他去常太醫那,忽地,他看到了側後方的馬車,揚眉輕呼一聲:“主子,二小姐。”
謝雲舟隻當謝七在誆他,此時已經到了用膳的時候,江黎怎麼會在,他頭也沒回地說道:“又亂講。”
“主子,屬下沒亂講,”謝七道,“真的是二小姐。”
謝雲舟沒信,謝七見狀,扯著脖子高呼一聲:“二小姐。”
馬車內,何玉卿最先應出聲音:“作何?”
謝七道:“主子,你快看。”
謝雲舟徐徐轉身,婆娑樹影下,馬車緩慢行走著,看著那輛熟悉的馬車,他唇角勾出一抹弧,還真的是阿黎。
他勒緊韁繩打馬上前,站定在馬車旁,“阿黎,是你嗎?”
方才江黎想攔住何玉卿的,誰知慢了一步,她抿抿唇,說了聲:“是。”
謝雲舟聽她聲音懨懨的,問道:“你身子不適?”
每次見麵,他都會問她身子可好,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是郎中,她是病人呢。
“沒有。”江黎迎上何玉卿打趣的神情,伸手輕拍了下她的手臂,隨意找著話題道,“將軍這是去哪了?”
就是隨口一問,不指望他會回答,畢竟之前在一起時,這樣的問題謝雲舟都是裝做聽不到的。
江黎甚至不記得,他有好好回答過她的問題。
“剛從宮裡出來。”謝雲舟聲音難得的溫柔,“阿黎你呢?為何這般晚了?”
何玉卿挑挑眉,示意江黎趕快回,江黎道:“方才把糧食入庫了。”
對,糧食,謝雲舟忘了這事。
他不是有心忘記的,他本想從宮裡出來後便去她店鋪裡幫忙,多一個人做事她總能輕鬆一些。
誰知被耽擱了。
“抱歉。”謝雲舟誠心道歉。
“將軍何意?”江黎有些不明白,他為何要道歉。
“沒能去幫你。”謝雲舟側眸睨著那扇窗子,窗簾飛起時他看到了她精致的下頜,曾經,每每情動時,他總會在那裡落下細密的吻。
何止那處,她身上的任何地方,他都曾落下過印記。
喉結輕滾,謝雲舟收回翻騰的思緒,道:“你今日是不是很辛苦?”
昔日的他,可從來不會問她是否辛苦,江黎眼睫輕顫,語氣不似之前淡漠,“還好。”
“明日可還有事要做?”謝雲舟問道。
“嗯?什麼?”
“若是有事的話,你彆動,等著我去便好。”
江黎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淡淡道:“不勞煩將軍了。”
對他是勞煩,對荀衍是什麼呢?謝雲舟很想問,但又明白這話一旦問出口,他們難得的和諧便又會煙消雲散。
她又會變成那個疏離的江黎,謝雲舟不敢賭,遂,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改口道:“阿黎,沒有勞煩,是我想做的。”
他還行為她做更多更多,隻要她同意。
“將軍公務繁忙,還是莫要管這些小事了。”
“你的事在我這裡從來不是小事。”
話落,他抬手撩開窗簾,借著銀白的月光看向江黎,四目相對,他們綴在彼此眸中,被眸底淌著的光包圍。
他聲音繾綣動聽道:“阿黎,為了你,我甘願。”
甘願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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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卿一路上都在盯著江黎瞧,時不時用腳碰觸下她的腳,“阿黎,說說唄,聽到謝雲舟那席話你什麼感覺?”
金珠給銀珠使了個眼色,“兩位小姐先談,奴婢去外麵坐著。”
等金珠銀珠出去後,何玉卿坐到江黎身側,眨眨眼,“有沒有很感動?”
她是沒想到謝雲舟會說出那番赤誠的話,聽的她都要熱淚盈眶了。
謝雲舟原話是,阿黎為了你我甘願,我知曉我曾經做過很多錯事,也知曉有些傷害無法彌補,你氣我怨我,這都不怪你,是我的錯。
可,我還是想求你給我次恕罪的機會。
允我彌補行嗎?”
你放心,我不會要求你做什麼,之前怎麼樣,你現在還怎麼樣。想罵我了,可以儘管罵。煩了,惱了,你都可以打我,我不會動一下。
你想做什麼儘可以告訴我,我去做,危險的麻煩的,我都做。
你的手指不用染塵埃,我來,我去染,便是染儘了塵埃,我都願意。
阿黎,行嗎?
前方便是彆苑大門,何玉卿趕著下車前,問江黎,“欸,到底行不行?”
方才謝雲舟說完後,沒等江黎說什麼,便駕馬離開了,何玉卿猜測,他是不敢聽。
她心道,沒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謝大將軍也有不敢聽的話。
“到底行不行?”何玉卿又問了一次。
江黎腦海中浮現出昔日那些過往,她跪在冰天雪地裡差點死掉,還有謝老夫人的嘶吼,她僅有的動容像是泡沫般,被風一吹幻滅了。
她偏頭看向外麵,迎著銀白的月光,似在回答謝雲舟方才的話,也似在回答何玉卿,更是對自己講的。
“不行。”
言罷,何玉卿搖搖頭,“幸虧謝雲舟走了,不然聽到你這話,估計他要傷心死嘍。”
和離後的江黎變化最大的地方便是為自己考慮的更多了些,昔日為了救兄長她嫁進了謝府。
後,又為了家和萬事興,一直任她們欺負。
再後來,和離時也是,為著江府著想,她吞下了一切委屈。
但經曆過這些事後,之前的那些想法已經變了,她要為自己而活。
不因感動而同誰在一起,也不會勉強自己去做不願意的事,她隻需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便好。
其他人同她何乾。
江黎定定道:“對,就是不行。”
她不需要。
何玉卿慨歎她的改變,點點頭,“阿黎,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有姐妹如此,江黎足矣。
這日晚膳用到一半時,荀衍趕來了,還帶了好吃的下酒菜,江黎也小酌了兩杯。
醉意朦朧時,她聽到荀衍對她說道:“阿黎,糧鋪的事已經安排妥當,這下你可以睡個好覺了。”
他特意趕來便是告知江黎這件事的,他知曉她心思重,但凡有些總會睡不好。
他不忍她夜不能寐,忙活完事情後,便急急趕來了。
江黎端起酒杯,含笑說道:“謝謝衍哥哥。”
荀衍對她的幫助,她銘記於心,“敬你。”
荀衍凝視著她,看著她含笑的眸子心隱隱顫了下,另一手緩緩伸出,指尖顫抖著朝她臉頰而去。
咫尺之距時,後方傳來聲音,“小姐,你喝了多少?”
是金珠,金珠端著茶盞走來,再次說道:“荀公子我家小姐吃醉了,奴婢先扶小姐回去歇息。”
荀衍見江黎一臉倦容,輕點頭,“好。”
金珠把人帶走,荀衍也沒了待下去的理由,喝完酒樽裡酒,放下,起身離開。
銀白月光拂到他身上,映出淡淡的影,他低頭看了眼左手,方才若不是金珠趕來,他應該會……
荀衍回看一眼,窗欞上映出模糊的影,女子側顏絕美,他伸出手,虛虛的觸碰,隔著風隔著影,隔著那扇窗,似乎碰觸到了她的臉頰。
隱隱的,還有淡淡的暖意。
指尖微縮,他想留住什麼,可,最終什麼也沒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