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淵當然想知道。
自從前幾日見了五弟水瀟,聽到那一番話後,心中便鬱氣難消。
這幾日他雖說每日點卯,卻活得好似行屍走肉,腦海中宛如有無數聲音在爭吵。
他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何父皇要對他們那麼殘忍,難道這宮裡的孩子,隻有老二是他的兒子麼?還是說,他當真那般寵愛甄貴妃,寵愛到連江山社稷都不管不顧的地步了?
老二性情暴虐,不堪大任難道不是有目共睹麼?
他悲憤、他痛苦、他傷心萬分,他甚至想要衝到大慶宮去問問他的好父皇,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麼多年了,宮裡來來去去死了那麼多孩子那麼多人,本以為死於後宮傾軋,如今卻被告知如此結果,水淵隻覺得,父皇為了老二,徹底瘋魔了。
絕不能讓老二繼位!
水淵咬緊了牙關,目中染上狠色,攥了攥拳頭:“回去告訴你們王爺,就說本王記得他在甘泉行宮往西那處新建了個莊子,很是好奇,打算兩日後去看一看。”
“是,王爺。”小太監得了信就起身告退了。
等人走後,水淵才鬆開拳頭,膝蓋一軟,就坐在了椅子上。
一直到天黑,下人上來掌燈,水淵才猛然驚醒,擺了擺手,讓嚇到跪下的小太監繼續乾活。
兩日後,範婉和賈蓉一大早就把家裡的事情安排妥當,就坐著馬車直奔城門。
水溶的馬車早就在城門外十裡處等著了。
一見他們來了,立刻請了他們去說話:“四哥昨兒個就去了,現在咱們直奔莊子就好。”
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看賈蓉尋他時那嚴肅的表情,就知道這事情必定不簡單,他不敢讓彆人經手,打算裝作出門冬獵的樣子,親自將他們帶到莊子上去。
這些時日,他雖閉門不出,卻總覺得門口探頭探腦的人多了。
如今他不在宮內,對宮內情勢判斷有所延誤,可他還是感覺,這宮裡宮外,整個京城,都有種風聲鶴唳的感覺,而在這個節骨眼,寧國府的大奶奶卻想要求見他四哥,這讓他怎能不胡思亂想。
水溶新建的莊子就緊鄰著甘泉峰。
比起範婉那離了老遠的莊子,他可就肆無忌憚多了,不僅靠的近,還劃了老大一塊地皮,和水涵直接把周圍這一圈的土地都買光了,以至於其他人發現他們的舉動,也想要劃地皮的時候已經晚了。
繞過甘泉峰就到了水溶的莊子。
他們連馬車都沒下,直直的就從偏門直接進了馬房,一路到馬房通內院的小道儘頭才停了下來。
一行人下了車。
水溶的貼身太監就過來稟告:“王爺如今正在書房等著呢。”
“那咱們現在就去?”水溶回頭看向範婉:“大奶奶可還需要修整一下?”
“不必,直接過去吧。”
範婉也回的乾脆。
跟著小太監後麵,一路往裡麵走,很快就到了書房,他們在門口站了片刻,通報的太監就回來了,隻是,帶回來的話卻讓水溶直接嚇呆了,下意識的就扭頭看向自己的好兄弟賈蓉。
“端王隻說讓秦氏獨自進去。”水淵的貼身太監周恒對著範婉佝著身子:“大奶奶,請吧。”
範婉看了眼賈蓉,對著他點了點頭就抬腳跟在後麵走了進去。
等他們的身影消失,水溶立即湊到賈蓉身邊:“蓉哥兒,你說四哥什麼時候和大奶奶這麼熟悉了?”
賈蓉這會兒正滿腹擔心呢,聽到水溶的話就翻了個白眼:“有些事咱不該問就彆問。”
水溶:“……”
這態度有點太豁達了吧。
“既然奶奶和端王爺有事要談,咱們還是彆在外麵傻等著了,你不是說在莊子裡建了個魚池麼?拿了釣竿,咱們釣魚去,釣幾條大魚給奶奶加個菜。”
說完,賈蓉就背著手轉身走了。
水溶懵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追上去:“欸,你走錯方向了。”
如今他們的關係極好,已經不是兩年前,賈蓉需要小心奉承的時候了。
屋內的氣氛不如屋外那麼和諧。
範婉一進門照例向水淵行禮,隻是還沒蹲下,就被人扶住了胳膊。
不似往常那般要麼用馬鞭,要麼用扇子往上挑,而是實實在在的用手扶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繼續行禮。
範婉潛意識覺得哪裡不對。
可想到如今她都能和水淵二人獨處一室了,也實在沒必要卻追究這些有的沒的,隻在站直後悄無聲息的往旁邊挪了一步:“殿下可知民婦今日求見是為了何事?”
感受到範婉避讓的水淵也沒有得寸進尺,而是轉身走回了之前自己坐的位置,一張書案的後麵。
書案之上,放著的不是筆墨紙硯,而是茶壺與茶杯。
水淵指了指書案對麵的椅子:“坐。”說著,拎起水壺添茶水:“若我沒記錯,當初我問你是否看見甘泉行宮拱橋上二皇子妃落水之事,你對我說的是未曾看見,怎的如今才過了一年,你倒是又說看見了?”
這話他問的語氣很溫和,並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姿態。
範婉垂眸:“民婦確實記得自己未曾看見,當初並未說謊,隻是前幾日突然做夢,夢見當日景象,才發現當初自己竟然是看見到的,隻是不知為何,看過之後就給忘了。”
“哦?”
水淵將茶杯輕輕放在她跟前:“未曾想竟有這般奇事。”
“也算不得什麼奇事,不是經常有人扛著鋤頭找鋤頭麼?不過是打眼而過,忘了而已。”
“那如今又為何想了起來?”
範婉毫不退讓:“這大約就是天意使然吧。”
“或許是因為二皇子妃死的淒慘,如今一年孝期已過,瑞王正滿京城的相看,打算續娶,想必瑞王妃也是心有不甘吧,畢竟,她尚有二子留在人間,若娶了個惡毒繼母,苦了孩子就不好了,亦或許是老天爺也想幫著王爺查明當年真相罷了。”
她抬手掩住口鼻輕咳一聲:“總歸是想起來了。”
水淵眯著眼睛,肆意上下打量著範婉。
對於範婉所言之事,他心中自有一杆秤,這人必定當初就看見了,隻是怕招惹是非才一直閉口不言,隻不知道,如今突然又想說出來,到底是因為什麼?
心裡思緒萬千,眼神卻愈發放肆,甚至算的上貪婪。
範婉今日雖未曾特意打扮,可卻穿了一身正紅色的衣裳,配了一條靛青色的襦裙,上麵繡著纏枝紋的花樣,發髻也梳的整齊,配上那張清麗秀美的臉,多了幾分銳利和張揚,倒是與她之前或清冷,或貴重的打扮差彆巨大。
也依舊很是漂亮。
哪怕明知這有可能是堂妹,可水淵卻依舊控製不了自己的眼睛。
越得不到越渴盼,越不能伸手就越想要。
男人骨子裡的劣根性,在此刻傾瀉而出,幾乎將水淵淹沒,這些日子因為父皇而產生的鬱氣,此刻都化作滿腹的鬼祟心思。
“王爺?”
範婉見水淵目光陰惻惻的盯著自己,連忙喊了一聲。
水淵猛地回過神,眼神中的壓迫感瞬間消散。
剛剛那一瞬間湧起的陰暗心理,此刻也儘數褪去,隻剩下無儘的懊悔與自責,甚至還有一些對自己的恨鐵不成鋼。
他到底不是他那沒有底線的父皇。
再多的歡喜,在一切猜測麵前都成了不可為。
他手指緊緊攥著袍角,詢問:“既如此,你便說吧。”
“那日我帶著家中小姑母上了天王塔,正在眺望瀑布之時,突然瞧見一男一女拉扯著上了拱橋,因為距離遙遠,我倒是沒看清他們二人的臉,隻見那男人穿著玄色的衣裳,女子則是穿著湘妃色的衣衫,我隻見他們二人拉扯一番後,男子便抬手打了那女子一耳光,隨後就徑直將她推下了橋。”
說到這裡,範婉低頭,仿佛被那畫麵給驚到了一般:“我當時怕極了,立刻捂住小姑母的嘴,二人踉踉蹌蹌的繞到了塔的另一端,一直到小道童歸來,才膽戰心驚的下了塔,後來……”
“後來我回廂房休憩了一個時辰,再醒來時,已經將這件事給忘了。”
範婉偷偷抬起眼,瞧了一眼水淵。
卻見他眉心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顯然,他正在思考。
水淵確實在想。
前年夏至,隨行到甘泉行宮的皇子其實並不多,猶記得那時候,大皇兄已經被圈禁,隻能住在自己的寢殿內,避暑自然沒他的份,他因為剛剛進入刑部,正為了江南大案忙的昏天暗地,五弟身子骨極度虛弱,大夏日的寢殿內都不能用病,所以避暑之行,年年都沒有他的名額。
所以說,隨行的皇子隻有二皇子與三皇子,以及當初還未過繼的六皇子。
三皇兄自詡讀書人,且衣衫穿著一應由王妃打理,從不穿玄色衣袍,老六那年才十四歲,還一團孩子氣,每日苦哈哈的讀書,連個自由都沒有。
唯獨二皇兄……
水淵心內猛然一驚,難道是二皇兄殺死了自己的王妃?
可是為什麼?
論公,二王妃未死前,東安郡王府可一直是擺明車馬支持二皇子的,雖說老郡王病重多年,可他也算是門生遍布了,滿朝文武與東安郡王府關係好的可不少,論死,二王妃連生兩個嫡子,與二皇兄夫妻感情也算相敬如賓,地位可謂穩固。
無論從公或者從私,他都找不到二皇兄對嫡妻痛下殺手的理由。
範婉不知道水淵想到了誰,隻是看那臉色難看的程度,就知道那人的身份絕對低不了。
不過,臉色難看也隻一瞬,很快水淵就緩過來了,臉上再次掛上淺笑,仿佛剛剛那難看的臉色是幻覺一般。
“其實……我那日並不知曉掉下山澗的人是二皇子妃,若是知曉的話……”
水淵抿了抿嘴:“知曉的話又如何?”
範婉想了想那種情況,無論是誰,從那麼高的瀑布摔下去都是九死無生……她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不過一個平常婦人,保全自身已是艱難,恐怕知曉的話,我亦會什麼都不說,將這個秘密永遠埋葬在心底。”
“可你現在卻說了。”
水淵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是什麼讓你決定將這個秘密從心底挖出來?”
“或者說……你想要求我什麼事?”
“王爺真是慧眼如炬,一看便知曉民婦有事相求。”範婉笑容越發苦澀,似乎心中糾結萬分。
水淵也不焦急,隻喝著茶靜靜等待著。
仿佛做了很大的心理鬥爭,範婉手指輕輕的壓在桌沿,白皙的指尖與暗沉的桌麵相得益彰,看的水淵忍不住又喝了兩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