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婆子趕到了, 氣勢洶洶的。
手中提著根棍子,遠遠的瞧見圍在何家門前的人群, 鼓著一口氣就吼了起來:“天殺的, 你們圍著我閨女家做啥,打量老娘吃素的不成?’’
她手頭一根棍子使得虎虎生威的,一雙眼如鷹一般在人群裡搜羅。
落後她幾步的米老頭米來順掩掩麵,對老婆子這凶悍破有些不好意思。
老婆子在家地位穩固,說一不二,他隻有跟隨的份。
壯勢!
一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人, 米婆子抬手朝她打去:“臭不要臉的, 我讓你來禍害我閨女, 讓你禍害我閨女!’’
媒人哪裡見過這陣仗, 急忙躲開,朝她喊:“我這不是沒提成麼!’’
行當幾十年, 媒人還是頭一回遇上上門提親,人相公回來的?
“你還想提成了?’’米婆子瞪她:“就是你提成了老娘都要拿刀給你劈開了去!一把年紀的糟老頭子,還敢惦記我閨女, 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你這人怎麼不講理的!’’
嗬, 跟她米婆子講道理?
米來順知道老婆子要發飆, 忙拉著人:“老婆子,先看看先看看。’’
旁邊的村人應道:“可不是, 米婆子,你女婿可回來了啊!’’
何平宴回來好一會兒了,外邊的村民也終於接受了。
是人。
隨即就是更熱烈的議論, 比得知王家給下兩百倆聘禮還讓人震撼。
已經死去三年的人好生生的回來,有什麼比這更來得震驚?
場上,唯一呆滯的陶春兒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何平宴出現的刹那,陶春兒也認出了人。
三年不見,何平宴麵目上更添了幾分成熟穩重,他本就是那般青雋儒雅的人物,隻要在人群中一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哪怕他一言不發,忍是讓人錯不開眼去。
這樣的男人,曾攪動無數女兒家的芳心,但他從不曾認真看過她們一眼,那目光永遠追隨在米仙仙身上。
讓人又恨又妒。
“我女婿?’’米婆子這個有著幾十年人生經驗的人楞是驚住了。
她女婿不是早沒了?
按她乖孫的話,那是要在衣冠塚住一輩子的。
看出米婆子的懷疑,村裡人肯定說:“就是你女婿何平宴,他回來了!’’
旁邊人齊簌簌的點頭。
米婆子覺得有點暈,轉頭跟米來順說起來:“老頭子,我沒聽差?’’
米來順同樣暈:“沒有。”
甚至連親家劉氏都招呼她,一臉喜色,還指了指隨著何平宴一同來的一行人:“這便是跟著老二一塊回來的。’’
魏海幾個身著錦衣華服,身後還跟著此後的丫頭小廝,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出生,村民們暗地裡悄悄打量,都不敢上前搭話。見劉氏主動點了出來,魏海主動上前跟他們打了招呼。
“兩位嬸子,我姓魏,叫魏海,這是我夫人顧氏,這一位是鐘小姐。’’
“我們同何兄相識也有兩三年了。’’
魏海笑得有兩分尷尬。
這種情況難道不該是何兄來做介紹麼?
誰知何兄打了個照麵突然追著人跑了!
劉氏客氣的請他們進屋去坐,米婆子目光可就不客氣了,這小子跟他夫人就算了,好歹是夫妻,但這鐘小姐又是甚身份?
大周對婦人比前朝寬容不少,但也沒有一個未成婚的姑娘家跟著人有家有口的跑?
她上下挑剔的看,放心了。
除了裝扮得好些外,這臉、這身段跟閨女都比不得的。
其實魏海到現在都沒回過神兒。
他們剛到村裡就見有人敲鑼打鼓的上門提親,接著就見一個小娘子踩在台階上雙手叉腰,氣勢十足的罵人。
魏海生平見過的姑娘婦人們都是溫柔嬌怯的,頭一回見到這麼潑辣的,那小嘴很是利索,叭叭個不停。
米仙仙顛覆了魏海的認知。
他想象中,何兄如此人物在鄉下娶了妻子,哪怕是村婦挑出來的也定是個較出眾的,但鄉下的婦人畢竟是鄉下的婦人,大字不識,身體粗壯,為人粗鄙。
但現實狠狠給了他一棍。
米仙仙這等模樣身段,彆說鄉下難尋,便是城裡都少見,瞧那嘴皮子利索得,連媒人都不敢吭聲,可見手腕厲害,莫怪何兄說甚也要回鄉。
但,再如何難道不該先跪拜了父母,把他們同何家人互相介紹一下?
總覺得何兄整個人一見了哪位小嫂子後整個人都變了。
好似,他們所有人都不存在。
不過何家人早就習以為常,正要進門,遠遠的,敲鑼打鼓的聲音傳了來。
很快,那一隊報喜的隊伍就近前了,為首笑模樣的中年漢子開了口:“請教,這可是何平宴,何進士家?’’
“這可是報喜隊,前些日子去過王家村來。’’
“何、何進士?’’
邊上見過的人本來正在指指點點的說著,一聽這話,嚇得說不出話來。
何進士,莫非是何平宴不成?
人群裡倒吸了口冷氣,看著何家門庭的目光徹底變了。
那王家,才隻一個王舉人呢。
“可不就是何進士麼?進士老爺二甲出身,我們劉大人知道何老爺接了調令,馬上要上任這柳平縣知縣大人了,特意命小人們來報喜。’’
“轟’’,整個小梨子溝這下徹底沸騰了。
知縣大人!他們小梨子溝出了個知縣大人!
很快,何平宴成了進士老爺,出任柳平縣知縣大人的消息傳到了四方八麵,數不清的人往何家送來禮道賀,而得了消息的王家父子被砸個正著,惶恐不安,王老爺很快病倒了。
這會兒,何家外頭吵吵嚷嚷的,何光父子出麵把報喜隊伍請進了屋裡,上了茶水,又給包了紅封,劉氏帶著張氏應付著上門的村人,米婆子幫著照看幾個孩子,至於媒人,早就嚇得麵色如土,趁著人群哄鬨的空隙,趕忙溜了。
彆說上門提親,隻要過後不記恨她就算好了。
“咱們也進去吧。’’魏海知道何家忙,擺擺手讓他們不用顧忌他們。
顧氏目光一閃,心裡很是嫌棄這小院子,她扯了扯鐘離夏的袖子,想讓她開個口,卻不知鐘離夏也正處在驚駭之中。
不是說這米仙仙在冬日有一劫難,險些沒了麼?
她明明已經拖了時間,怎麼這米氏還活得好好的?
鐘離夏兩輩子頭一回見她,一打個照麵,她就陣陣心驚。
這米氏實在長得太好了點。
外邊吵吵嚷嚷的,二房屋裡,是一室靜謐。
米仙仙伏在床上,抽抽嗒嗒。
身後,何平宴一步步走進,眼中寫滿了心疼。
大掌搭在起伏的肩上,掌心灼熱,他傾身,濃烈的男性氣息湧來,是米仙仙曾極為熟悉的,甚至每日從環抱著的氣息中醒來,耳鬢廝磨,氣息相接。
“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何平宴的聲音很是低沉,還帶著沙啞:“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唔。’’米仙仙突然跟個小炮彈似的起身撞進他懷裡,哭得滿臉通紅。
她就是覺得委屈。
很委屈。
大掌環著肩把她擁住,何平宴下顎輕輕靠在她的頸窩,滿足的閉上眼。
有多久,他夜夜驚醒,夢中一片荒蕪黑暗,他在那片荒蕪黑暗的地方始終尋不到出路,隻有擁住她,聞著她清甜的香氣,他的心神才徹底穩定了下來,就像徒步的行者,隻有心裡的堅持能支撐著他們。
對他來說,他的小姑娘就是他的心,他的依賴,他的支撐。
彼此熟悉的氣息交融,宛若沒有分開過。
米仙仙總算止住了淚,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擦擦眼淚,微微拉開距離,還帶著哽咽的解釋:“我、我不愛哭的。’’
可不能誤會她是個小哭包!她米仙仙,何夫人,那可是很剛強的!
何平宴唇角帶著笑,手指在她通紅的眼窩輕輕按壓。
“是我讓你受委屈了。’’
米仙仙搖搖頭,把自己又擠進他懷裡:“你回來就好。’’
所有的堅強、委屈,其實隻需要這幾個字。
你回來就好。
因為他們彼此都是對方的支撐。
何平宴緊緊的擁著人,緊緊的,像要把人擁入心尖。
長得好的人何平宴見過不少,但他卻一直記得,他第一次見小姑娘時,她穿著嫩黃的衣衫,背著個小簍子,紮成辮子的頭發一甩一甩的,嘴裡哼著不成調的調子,轉身看來時,輕輕漾開一個笑。
那笑,如同一束陽光,從此在她心底裡生根發芽,非她不娶,非她不可。
米仙仙嬌聲問:“你在想什麼?’’
何平宴:“我想起了第一次遇見你。’’
米仙仙躲在他懷裡也笑。
那會何平宴就是個登徒子,見她就走不動路的。
下晌,何家來來往往的人總算少了。
何誌忠悄悄找了何光商量:“爹,咱們是不是得把小樹林那給填了?’’
“填甚?’’
何光被眾人捧得高興,這會兒都沒反應過來,何誌忠隻得低聲說了幾個字:“衣冠塚。’’
何光嚇得頓時清醒了。“你說的是,這地方該填。’’
兒子回來了,總不能一邊住家一邊住衣冠塚!
院子裡頭,劉氏也被鐘離夏捧得很是高興。
鐘離夏為人大方,又會說話,沒一會就把劉氏給哄高興了。
張氏不滿的冷哼一聲兒 。
比不過米仙仙那蹄子就罷了,這不知道從那裡冒出來的也這麼會哄人。
對她就是吆五喝六?
顧氏放不下身段,端著貴夫人的架子端坐在一旁,魏海尋了個機會溜出院子。
何家得了這等大喜事,一**的人上門道賀,何光已經放了話了,過兩日準備擺流水席請客,何家近親的嬸子們正在外頭殺雞殺鴨呢。
魏海看得稀奇,有婦人笑道:“公子可彆靠近了,臟得很。’’
“不礙事。’’
他瞧著好說話,那些婦人膽子便大了,一人一句的說笑著。
“咱們知縣大人也是,把幾位貴人放著可不像話。’’
“有仙仙在,誰不知道的?’’
“可不,不然也不能收拾大房來招待人,把二房給他們空出來,這是特意讓他們小夫妻團聚呢。”
說著笑了起來,語氣中透著幾分曖昧。
魏海聽著都臉紅。
尤其,他們口中說的那位是一貫清冷疏離的何兄!
“嬸子們可否講講何兄同嫂子的事?’’
“那多了,咱們這位知縣大人呐,打小就是個聰慧的,學問又好,長得更是清清秀秀的,這十裡八鄉的多的是大姑娘想嫁給他的,可他誰都沒挑,偏瞧上這仙仙了,跪著求了好久才讓他爹娘同意。’’
“可不是,打從仙仙進了門,可是被咱知縣大人給捧在手心裡的,光是每日睡大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這幾家能同意的?’’
這是真的。
彆說普通人家,就是他們這等人家也沒有媳婦們睡大覺的。
何兄何平宴瞧著平易近人,但實則難以接近,這樣的人,若不是相交三兩載,魏海實在難以相信他會有如此寵人的時候。
“何嬸子就不說說的?’’
“說啥,你何嬸子跟著老大過日子,都分家了,管得寬不惹人嫌啊,再說了,仙仙除了這些,彆的也都是好的。’’
……
魏海又聽了不少,隻覺得何兄那待人疏離的模樣在他心裡徹底崩塌。
甚至,哪有男子能這般彎腰的?
男子漢的鐵骨錚錚呢?
男子漢的傲骨呢?
反正他自認是麵皮薄做不到的。
回去時,見鐘離夏還湊在何家嬸子身邊捧著哄人,想著聽到的那些,抽了個嫌隙,他暗示了一番,讓她放棄。
鐘家雖是商賈人家,但也是有名有號的,鐘離夏沒必要放下身段這般討好人。
她本來也不是這樣的人。
沒這必要。
真沒這必要。
鐘離夏並不領情。
或許是哪裡出了問題,但她自認並不比一鄉下村婦差,論學識論經商,她不知比這些鄉下婦人強出百倍,何平宴如今被表麵所惑,等時日久了,他自然能發現,隻有她才是他的良配。
魏海自認該說的已說,又轉到院子外邊去看嬸子們忙活去了。
事情是這樣。
魏海想幫個忙搭個手,嬸子們自是不肯,讓他去了彆處玩,他在外邊走走停停的便見隔壁二房門口,那小嫂子的娘正帶著幾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在一邊玩。
大的七八歲上下,長得斯文俊秀,很有了半大少年的模樣;兩個長相一樣的孩子圓滾滾的,身體結實,正笑鬨著玩,還有個最小的,瞧著三歲左右,長得很是乖巧,整個人靠著米婆子。
他瞧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一模一樣的雙胞胎畫了格子,撅著屁股正跳著,還一邊招呼著最小的奶娃去玩。
四餅不肯動。
米婆子輕輕推了推:“去跟哥哥們玩。’’
小兄弟兩個也軟軟的喚他:“弟弟,來跳格子啊。’’
越喊,四餅越發把頭埋得低。
三餅撅著嘴哼一聲:“四餅壞!’’
哪有弟弟這麼懶的?
二餅湊過去在三餅雪白的小臉上親了口,牽著他的手:“三餅,哥哥帶你玩。’’
三餅乖乖點頭。
“好,不跟四餅玩了,他是懶蟲。’’
四餅噌的一下抬起頭,鼓著小臉:“四餅不是。’’
“四餅腳腳痛。’’
這個理由,幾兄弟實在是太熟悉了。
“你昨日用飯說手手痛!’’
就是不想自己動手用飯。
大前日還說腿腿痛!
反正每天都有不想動的理由。
憤怒的三餅轉向了大餅:“大哥,你看四餅!’’
七八歲的少年已經抽了條,露出修長身形的雛形來,麵龐秀氣,斜斜的靠在樹乾上,聞言慢騰騰伸直了腰板,雙手背負在身後,緩緩吐出幾個字:“不管他。’’
他娘都管不住這個餅的。
“唉。’’二餅似模似樣的歎了口氣。
臉上還帶著點肥胖的小家夥一本正經的看看這看看那,一臉操心的模樣。
魏海看得有趣,正想同他們說說話,鐘離夏不知何時從他身邊越過,儘直到了四餅身邊蹲下,自認為露出個大方得體的微笑,伸出手,正想勸他去跟哥哥們玩,忽然被四餅小手一巴掌拍下。
“啪’’的一聲。
鐘離夏嬌生貴養的,也沒防備,四餅這一巴掌頓時拍在她手背上,當即就紅了一片,火辣辣的。
“你……’’
當即就要發火,米婆子先一步把人給抱走了,讓鐘離夏又是惱怒又是委屈。
她好心好意的,這小孩不領情也就罷了,這婆子竟還把她當賊一樣防了起來。
米婆子打第一眼見就不喜鐘離夏,這會兒也隻不痛不癢的說了聲兒:“對不住了,小孩不喜生人靠近了,他力氣也小,姑娘你千萬彆跟孩子計較。’’
要她說,這是活該。
不親不近的她跑來做甚?一句話不說就上手,要不是見在這是女婿帶來的人份上,她早就破口大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