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大街上早就空無一人了。
酒樓中,一眾府衙官員歪歪扭扭的被小廝們攙扶著,恭送何平宴離去。
何平宴身量挺拔,在這些歪歪扭扭的人中,他臉色如常,眼眸清明,半點都看不出喝過酒的模樣,隻在依著黃芪的手上家中了幾分力量。
“大、大人慢走。”姚同知結結巴巴的。
等人出了門兒,喝得醉呼呼的姚同知卻突然直起了身子,眼神清明,哪有半分渾濁。
張通判湊了過來:“怎麼樣,問出甚麼了沒有?”
姚同知憋著氣兒:“賊得很,口風還嚴。”
但也不是一點也沒問出來,姓何的還以為他聽不出來呢,年輕人,到底是多了兩分意氣用事,想要惡心他,幸災樂禍的意思如此明顯,卻不料他已經從中尋到些苗頭來了。
不好惹,說明這來的是個硬茬子,不是手腕硬就是後台硬。姚同知更傾向於前者,來的是個硬茬子,是個手腕硬的。
就跟這姓何的一模一樣。
想當初何平宴任這平城知府時,若不是他們一眾官員大意了,讓這姓何的鑽了空子,一舉掀翻了他們布置的手段,如今這府城裡頭到底誰做主還不一定呢。
不過這人吃一回虧就行了,因著他們當初的輕視,覺得一個初出茅廬的縣令沒甚本事,哪怕根據他們打聽過的,這姓何的文采出眾,一心為民,便是上邊也很是看好,但論這為官年紀,何平宴跟他們相比,那就是個毛頭小子。
正好,他們幫著教教他這為官之道可不是這麼容易的。
姚同知等人很是不放在眼裡,但任誰也沒想到,就是這個毛頭小子把他們這些老油條給狠狠收拾了一頓,壓在他們身上多年,如今這頭上的大山總算是被搬走了,姚同知等人卯足了勁兒想要把府城的大權收回手中。
新來的就是個刺頭也要給他壓下去!何況姚同知已經摸到了不少苗頭。
要對付這種有手腕的,便是不能給他絲毫機會,直接把人給打壓下去,以免再出一個何平宴來。
商議了半宿,姚同知和張通判滿意的出了房門。
其後的日子,整個平城府暗潮湧動,以姚同知張通判為首,拉了不少人入了陣營,嚴陣以待,隻等新任知府一來,便要給足人下馬威。
這會兒,一出了酒樓,何平宴腳步突然踉蹌了兩下,嚇得黃芪連忙扶著人:“老爺?”
何平宴擺擺手,眼裡的清明頓時散去:“無事,隻後勁兒上來了,快些回家吧。”
“噯。”
何家的馬車就在外邊候著,車夫幫著把人送上馬車,這才趕了馬車往何府趕。
米仙仙也還沒睡。她靠在軟塌上,身上已經換上了寢衣,披著件薄襖子,正撿了本書看著,不時還朝外看了看,問人參幾個甚麼時辰了。
“夫人,老爺回來了。”丫頭報了個信兒,後腳黃芪就把人給扶了進來,低著頭不敢朝裡邊張望。
米仙仙起了身,人參又趕緊給她披了個披風,這才三兩步走上前,還沒到跟前兒,米仙仙後退了幾步,很是嫌棄。
“這脂粉用料真不講究,一看就不是用的上等料子做出來的,這味道太嗆鼻了些。”
旁邊幾個丫頭似模似樣的點頭。
黃芪欲哭無淚的,他抬了抬眼,小聲說道:“夫人,可否容小的把老爺給放下來。”
何平宴這會兒已經昏昏欲睡,大半個身子壓在他身上,黃芪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才將將把人扶住。
米仙仙也不為難他,纖細玉白的手指一點:“行,就放那兒吧。”
她語氣隨意,像是讓他隨手扔東西一般。
黃芪扯了扯嘴角,很有些尷尬,但他不敢耽擱,順著夫人指出的方向扶著人過去,好一陣沒回過神兒。
他瞥了瞥不怎麼清醒的老爺,心裡很是同情。
但手上卻毫不猶豫,把人放在了那張小椅上,安頓好蜷縮著身子縮在小椅上的老爺,黃芪半點不敢猶豫,立時告辭出了門。
生怕他有哪裡惹到了夫人。
何家給下人住的房舍也是極好的,就在偏房,黃芪是一等小廝,原本是與另一位一等小廝住一間房舍,隻他成了親,便搬了出來住到了彆的房舍去。
何家的房舍三等下人房舍是五人一間,二等是三人一間,一等是兩人一間,若是有看對眼的小廝丫頭成了親,便單獨住一間,黃芪與妻子黃鈴便是如此。
他回了家,還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胸口。黃鈴正從裡間轉出來,見狀好笑的說道:“外邊有狗在攆你啊,瞧把你嚇得。”
黃鈴在廚房做活,當年看上黃芪,硬是跨越男女界限的追著人跑,這才把人給拿下了。
黃芪不敢說。
比狗攆可怕多了。
“鈴兒,還是你好。”
雖然他們的身份是下人,但黃鈴溫柔體貼,在他麵前向來是小意溫存,生怕他熱著了冷著了,哪怕他做錯了事也隻說兩句,不像老爺。
身份高又如何,在夫人麵前
他嘖嘖兩聲兒,覺得過往聽過的那些小丫頭暗地裡嚼舌根的話再正確不過的了,何家的大小主子,排第一位的自然是夫人,後邊幾位卻不是老爺,而是幾位公子。
隻有那末尾,才輪的上老爺。
彆看他們老爺在外名聲赫赫,身份高貴,但在何家,還真是如此。
米仙仙早就讓廚房給熬了醒酒湯,這會兒讓人端了碗來讓人喂了何平宴吃下,捂著嘴兒小小的打了個哈欠,房中燭火早已跳動起來,她往裡間走,軟軟的吩咐下去:“行了,不早了,睡吧。”
幾個丫頭麵麵相覷。
“夫人,那老爺?”這就不管了?
米仙仙轉回身,眼裡似乎還有些疑惑,目光移到小椅上的人時,頓了頓,恍然:“去拿一條被子來給相公蓋上。”
她點點頭,自覺已經把該做的做完了,入了裡間倒在床上就睡下了。
人參是一貫伺候在她身邊的,最小的當歸小聲兒問道:“人參姐姐,咱們就讓老爺在這兒,不管了?”
主要是這沒有舊例。
何平宴在外名聲極好並非沒有原因,其中一點便是他為人潔身自好,若非好友相邀,向來不會赴這等宴會,平日除了衙門便是家中,好友相邀,談天說地的,喝酒也是極有分寸的。但這種宴不同,人多嘴雜,辦的宴時辰又長,哪怕如今坐到了他的位置,沒人敢讓他喝酒,但這下屬眾多,又是餞彆宴,便是一人敬個三兩回的,再能喝的人也遭不住的。
前幾年那回那個接風宴,宴到一半就被米仙仙給打斷了,自然是不作數的了。
這幾個丫頭還是頭一回見老爺喝成這樣,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人參是貼身大丫頭,到底是穩重幾分:“都下去歇息吧,多注意些就是。”
不過壓根沒用上他們,房裡燭火歇了沒一個時辰,何平宴就自己起來了,腳步沉穩的去了前邊書房,讓人抬了水,洗漱後也歇在了書房裡頭。
次日,何平宴親手下廚給做起了早食兒。
他還不止自己做,更是早早去了怡然院裡把幾個兒子給挖了起來,說得很是好聽,說是要教他們做飯。
知府家的公子,不止得會讀書,還得會燒菜的。
他堂堂知府老爺都會,幾個兒子也得會。
常婆子、黃鈴幾個被他趕到一邊,幫著燒著火遞個東西,他則教幾個兒子揉麵團兒。今日做的,是一道簡單的麵食兒。
從大餅開始,幾個餅餅各自站在案前,麵前各有一團子麵在揉搓著,何平宴站在他們對麵,同樣手邊有一團兒麵,邊揉搓便教:“就這樣揉幾下,等麵把水給吃了,一直揉,多揉揉,這做出來的麵才勁,這水也不能太多了”
話音剛落,三餅手一抖,半碗水倒了下去,他手忙腳亂的用手去阻擋麵水,身子一湊近,那麵水頓時跟著落到他衣衫上邊。
幾個餅都側目看過來。
“我、我不是故意的。”三餅麵紅耳赤的解釋。
何平宴點點頭,讓常婆子給他們拿幾個圍裙來,先前他把人給從床上挖起來時,一說做早食兒,他們還當簡單得很。
圍裙過後,又是揉麵團,接著揉了二三十下,最小的四餅沉不住了,氣哼哼的:“爹,我們是何家的公子,為何要學燒飯的。”
彆以為他不知道,跟他一般的同窗們就沒一個學的。
手都給他揉酸了。
他不想乾,氣哼哼的把麵團扔到一邊。
何平宴不慣著他:“你爹我還是知府大人呢,我為何要學做飯燒菜的?”
“你學燒菜的時候才不是知府大人,就是窮小子。”
四餅甚麼話都敢說,他自己還沒甚,一邊的常嬤嬤等人嚇得心裡直跳。
窮小子這話能說的麼?
雖然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