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被鎖拿入刑部審問, 這事確實在寧榮二府內引起了軒然大/波。王熙鳳這件事對榮國府所造成的影響甚至比王家舉家被查的影響要大得多。
寧國府終歸隔了一層, 此番事情還未禍及他們, 但為避嫌, 也為了跟王熙鳳撇清關係,素日裡與王熙鳳常來往的尤氏與秦可卿等人,都不再往這邊打發人了。
莫說寧國府的人急著撇清關係, 就是賈赦和邢夫人都恨不得從沒有過王熙鳳這個媳婦才好。
王熙鳳這一出事,賈赦就不由得想起早年舊事來, 其實賈璉娶王熙鳳這門婚事, 賈赦心裡頭是不大滿意的, 可無奈他雖為大房長子, 但賈母偏寵小兒子,這榮國府內的事情皆是賈母說了算,就連府內管家之事都由賈母指派。
賈母看不上邢夫人, 也不願意要她管家, 便同賈赦承諾, 隻要賈璉和王熙鳳成婚,便讓王熙鳳來管這偌大的榮國府, 可說穿了,那是王家的人,縱然是他賈赦的兒媳婦,又同大房有什麼關係呢?
王熙鳳管家, 賈璉跟著處置外務, 可到頭來, 這榮國府裡風風光光的,還是二房的人。
這一回王熙鳳出事,賈母急找賈政賈赦兩個人到她跟前來議事,看看到底怎麼處置妥當,可賈赦鬨了脾氣,想著這事兒終歸與他無關,又惱怒賈璉不聽他的,聽說王家的案子還是賈璉經辦的,賈赦便說這榮國府上下越發不成體統了,他便推說身上還有差事應酬,連府裡也不回了,更不到賈母跟前去了。
賈赦鬨脾氣不肯去,邢夫人卻不敢不去,也不能不去,隻好硬著頭皮往賈母那裡去了。
賈母自那日螃蟹宴飲多了冷酒,又多吃了些蟹,當夜鬨了幾回肚子後,這人就病了。老年人身體弱,即便是那樣精心的養著,但入了秋之後,病情還是反反複複的不見好。
賈母滿臉病容,眉宇間攏著憂愁,邢夫人在左手邊坐下了,賈政和王夫人方在右手邊坐下。
賈赦不來,賈母精神不濟也懶得跟他生氣,她的目光掠過邢夫人旁邊那個空著的位子,而後才望著眼前幾個人緩緩道:“我使人打聽過,鳳丫頭的事情是板上釘釘證據確鑿無可更改了。案子判下來之前,她輕易回不了府了。”
“你們也是她的長輩,對此事是個什麼看法,當著我的麵都可以說一說。”
“璉兒如今在都察院裡做都事,又是經辦這個案子的主事,他要避嫌,也不能來我跟前說鳳丫頭的事。他如今心裡掛著他的差事他的前程,我不為難他,也不叫他來。你們都且說一說罷。”
邢夫人與賈赦沒有兒女,賈璉不是她親生的兒子,王熙鳳待她更沒什麼情分可言,她雖是這府裡的大太太,但二房過分風光,她也跟賈赦似的,在這府裡就跟個沒什麼存在感的透明人似的,她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她心裡更有幾分不為人道的幸災樂禍的隱秘心思。
可這些,她也不敢在賈母麵前表現出來。
賈母話音才落,她就抿唇道:“我們也沒什麼看法,全都聽老太太的安排。”
賈母也沒指望邢夫人能說出什麼有建樹的話來,聽了這話也隻是點了點頭,就把目光投向了賈政和王夫人。
王夫人是王子騰的親妹妹,此番王家舉家出事,甚至還涉及到王熙鳳,對她來說不啻為一種極大的打擊。她心中煎熬焦慮比在場所有的人都多,可因為她的身份,她無法開口甚至沒有立場沒有資格說什麼。
王家眾人如何且不說,王熙鳳日日都在她跟前侍奉,卻鬨出這樣的事情來,如今滿城風雨人儘皆知,人人都在看榮國府的笑話,王夫人覺得自己難辭其咎,她沒將自己的內侄女教好,這是她的過失,她還有什麼臉麵再說些什麼呢?
半晌沉默,王夫人才低低說了一聲:“全聽老太太的安排。”
賈母輕歎一聲,也沒多說什麼,她有心想要安慰王夫人幾句,但想著邢夫人和賈政都在這裡,還是處置正經事要緊,也就沒開口了。
賈政倒沒辜負賈母所望,他道:“母親使人打聽的情形與兒子聽到的情形是一樣的。侄媳婦的事情實際上刑部已經調查的很清楚了,都察院那邊證據確鑿鐵證如山,侄媳婦進去之後就認罪了。如今尚未判下來是內兄那邊的案子還在審問,但因為卷宗清晰明白,隻怕月內就有消息。”
“母親若想要侄媳婦完好無損的從刑部出來,隻怕是不能的。她的事不小,即便按律用錢物贖罪,也要杖責並本家出離,再做不得璉兒的媳婦了。畢竟咱們家不能有犯婦做當家女眷,璉兒如今在朝中做官,將來還有前程,他也不能有個觸犯律法的妻子。”
賈政官階並不是很高,還沒有資格上朝參政。但他為官數年,即便為人刻板清正,但家裡遇上這樣的事情,他也不可能甩手不管的。不用賈母吩咐,他就提前使人把這些消息都打聽好了,此時賈母見問,他便一一回稟了。
賈母歎息一聲:“鳳丫頭從來要強,心思又伶俐,我隻當她在內帷中如此,卻不想這丫頭膽大包天,竟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我心裡雖然惱恨她連累了咱們家的名聲,可她到底為了咱們家辛苦了這些年,我這還是一顆疼她的心,何況她和璉兒之間還有個巧姐兒,事情難道就真壞到了那個地步嗎?”
“你看看能不能使人去郡王府問一問,能不能把鳳丫頭的罪名免了,便是多出錢物將她贖回來,我也是願意的。”
賈政搖了搖頭,道:“母親愛惜她,可是侄媳婦這回實在是鬨的太過了。她的罪名不小,又與王家之事牽連,朝中有風聲,聖上這回是要嚴懲的。”
賈政心裡明白賈母所說的是北靜郡王府,他輕聲道,“母親未在朝中,不知聖上心思。但王家書信母親是收到了的。可見先前已有征兆,聖上是要嚴懲王家。若咱們插手,亦或郡王府插手,隻怕都要攤上不是,到時候想脫身都不容易。再者,這樣查有實據的罪名說免就免了,不說當今聖上不允,隻怕都察院那一關就過不去。”
“自林小侯爺做了都察院的僉都禦史,咱們家同都察院的那些關係就都斷了。除了璉兒,咱們家在都察院中再無相好的大人,何況這個時候,誰又肯幫咱們家呢?璉兒也很難,他要是幫了侄媳婦,那就是徇私枉法,到時候罪加一等,侄媳婦沒保住不說,咱們家又搭進去一個。”
賈母沉吟片刻,撩起眼皮子問賈政:“依你看,聖上這是要對咱們幾家動手了嗎?”
賈政踟躕片刻,低聲道:“聖上心思叵測,兒子不敢擅自揣測。”
賈母沉沉點點頭:“我明白。早先看林小侯爺入揚州查案,我還不以為然,想著那是他的事,與咱們家不相乾。如今看來,這林小侯爺也是有幾分手段的,先入揚州查案,用璉兒給他催了軍餉,又使計留在朝中為官,這都察院的僉都禦史也不是白來的。他同聖上裡應外合,王家之事是早有預謀,但也怪王家行/事太不謹慎了,這才被人抓/住把柄。”
王熙鳳出了這樣的事情,賈母暫時也沒心思去顧及曾經的那個提議了。但是,有一個既定方針是不可動搖的。那便是這拉攏林澗的心思斷不可輕忽。
畢竟經由此時,便更能看出來,那位林小侯爺在承聖帝心裡的位置,若他們家能爭取到這樣的助力,自然更多了一層保障。
賈家史家王家薛家雖是一體,但與四王八公始終隔著一層,王家是依附在賈家這裡的,王家有事,四王八公是不會出麵的,這件事,還得他們自己解決。
由如今這情形看來,繼續保住王家顯然是不可能的了,壯士斷腕壁虎斷尾方可求生,他們也是時候做個決斷了。
賈母思索良久,才同賈政道:“既然聖上要嚴懲,那咱們就不要輕舉妄動。都察院與刑部會審後,該如何判咱們都領。等鳳丫頭受了懲罰,咱們再出銀子將人贖回來。她為咱們家奔忙一場,縱然有錯,也不好將她棄之不顧。隻是,將人接回來之後,就讓璉兒寫休。”
“我也知鳳丫頭到時無處可去,就還將鳳丫頭養在府裡,隻叫她一個人清清靜靜的住著,不要讓她再在人前露麵了。至於替鳳丫頭贖身的銀子,從公中也不好走賬,就由我出了。好歹她侍候我一場,總還是有些孝心的。”
賈母年輕的時候便是爽利性情,如今老了,又涉及家族前程之事,她更是殺伐決斷雷厲風行。雖為了王熙鳳的事情痛心,但也不過掉了幾滴眼淚,並不曾怎樣。
賈母自己傷心歎息一回,邢夫人和王夫人這下也不能當做視而不見,邢夫人是半真半假的勸慰,王夫人則是忍著自己的心痛勸慰賈母,賈政也跟著寬慰賈母,賈母慢慢的也就好了。
將臉上的眼淚擦淨,賈母又對賈政道:“鳳丫頭出了這樣的事情,自然不可再管家了。你太太又三病兩痛的身體不好,何況她素來又不大管家裡的事,這驟然接過來隻怕忙不過來,況王家的事情……總不好再叫你太太出頭的,你們夫妻回去後也想想,看看咱們府裡再有誰來管家合適。我是人老了,身子骨也不大好了,管家的事情說嘴說嘴還可以,這精神頭卻用不上了,你們務必尋個妥帖的人出來,這樣我也能放心些。”
賈母說這話時壓根就沒看向邢夫人,可見就心裡就沒有讓邢夫人管家理事的意思。
邢夫人瞧著賈母心裡眼裡隻有賈政和王夫人,她心中頗是氣不忿,但再不忿又能如何呢?賈母看不上她,這管家理事的差事也落不到她的頭上。
大房裡也沒有合適的人選頂出來管家理事,邢夫人想著想著,忽而心頭一片悲哀,她竟覺得這日子越發沒了指望了。
賈政同王夫人應了賈母的話,賈母做了一回決斷,又傷心一回,正是精神疲憊的時候,她精神不濟,再加上驟然遭逢這樣的事情,她心裡頭不大安樂,就想揮退賈政等人自個兒靜一靜。
可待賈母調整了一下坐姿,又命鴛鴦再去拿了一個靠枕放在她的背後,當賈母飲了一口熱茶,目光不經意落在王夫人身上時,她又想起一件事來。
賈母問王夫人:“我聽人說,你預備叫寶玉移出園子,到外頭去住,是嗎?”
王夫人點頭道:“是這樣的。”
“老太太不知道,這裡頭也是有緣故的。前些日子我因想起一件事來,便往怡紅院去。也就是老太太辦螃蟹宴的那一夜。我去時正聽見寶玉屋裡的丫頭晴雯對林侯爺跟前的護衛說些不中聽的話。她是老太太給寶玉的人,也是寶玉跟前的大丫頭,可再怎麼樣她也是個丫鬟,怎麼能對林侯爺跟前的人那樣頤指氣使呢?”
“我聽著實在是不像話,又知曉了這丫頭往日作為,覺得她留下來會帶壞了寶玉,就將人給攆走了。因老太太一直病著,我也不敢來擾了老太太的清靜,所以才一直沒有稟報。後來又想著,寶玉到底漸漸大了,園子裡姑娘們的年歲也漸漸大了,若還住在一起實在不太妥當,就在稟明了老爺後,同老爺商議了,將外院裡的書房收拾出來,寶玉就住在那個小院子裡,我撥了人給他使喚,他在那裡讀書起居,也是極好的。若是日常想念姐妹們,抽空進園子探望也無不可。”
王夫人將這裡頭的緣故細細說與賈母聽了,賈母沉吟半日,方道:“我是看晴雯這丫頭伶俐,才將她給了寶玉,卻不想這丫頭伶俐太過了。你處置了倒也好,不能為了她一個丫鬟得罪外頭的人,更何況是林家小侯爺了。”
“至於將寶玉挪出去,既是你們夫妻商量好的,那我也沒有話說。隻是我醜話說在前頭,寶玉讀書上進都可以,你們卻不許將他逼的太過了。他離我遠了,可我還是能看見他的,若叫我瞧見他受苦,我是不肯依的。”
若換了從前,賈母必定是不肯讓賈寶玉移出去的。
從有了這個銜玉而生的孫子之後,賈母就將這寶貝孫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天天口頭心頭都不忘。成日裡溺愛寵慣,從來不許賈政或王夫人多管一點。在賈母眼中,她這個寶貝孫子處處都好,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缺點。
可自從見識了林澗後,看見這個隻比寶玉大了三歲的年輕小子如今竟做了朝中正四品的官兒,就這一樣,就已經比四王八公家裡所有的子孫都要強上數倍了。
更重要的是,人家林家身份也不低,父親曾是大將軍,與當今是莫逆之交;母親是將門世家之女,是金陵總兵的親妹妹,就這個出身還這麼有出息,賈母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寶玉文不成武不就,還真比不上人家。
當然了,光此一點,也不足以讓賈母鬆口。
王家的事情,讓賈母心中生出隱憂來。承聖帝對王家的態度,還有都察院私下竟叫王家的罪證搜集的這麼齊全,這都讓賈母心生警惕。
聖上恐怕真的對四王八公的勢力有了彆樣的心思,開國功勳是管用,可如今已逾三代,若小輩們不爭氣,像王仁王熙鳳這樣胡作非為,隻怕再有底蘊的世家也會頃刻間崩塌。
賈母這一輩子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她心裡很清楚,縱然再不忍心,她也不能讓寶玉這樣混下去了。
如今讓寶玉練筋骨是不成了,他走不了他爺爺的路子,那就隻能走賈政的路子了。
賈政於讀書一道頗有些建樹,若非當初賈代善疼愛幼子,臨死一道奏本替賈政求了差事,賈政自會走科舉一道。非正經科舉出身,這一直是賈政心中的遺憾。
賈母深知這一點,她知道賈政是希望寶玉能替他完成這個遺憾,就目下來說,這也是寶玉上進的一條路,賈母確實沒有攔著的道理。
賈母想,索性就依了賈政,給寶玉幾年的時間準備,若再過幾年實在考不上,她便托人也去給寶玉求個恩典,讓寶玉走賈政的路子,入朝為官曆練一番,其實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