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澗又默默瞧了林黛玉兩眼,最後深深凝視她片刻,在深吸一口氣後閉上了眼睛,他應了一聲好,調整了一下姿勢,便將雙臂放入被褥中,閉眸睡去了。
外間風雪簌簌,漫天大雪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緊閉的門窗隔絕了外頭的寒冷,屋內溫暖如春寂靜無聲,除了兩個人若隱若現的清淺呼吸聲外,便隻有炭盆中偶爾爆起的火花聲。
半個時辰的時光緩緩流淌而過,林澗掐點準時睜開了眼眸,他倏然睜眼,倒是將正凝視著他的林黛玉嚇了一跳。
瞧見林黛玉愣神,林澗便自己坐起來,含笑道:“林姑娘餓了?我叫錢英送飯來。”
林澗揚聲喚了錢英進來,吩咐完他之後林黛玉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她望著林澗含笑的模樣心裡下意識就有些疑惑。
這哪裡像是吐血重病的人呢?為了讓病人安心靜養,但凡大夫開方,藥方裡總會有些安神的藥材在其中,喝藥之後,多半是要安睡一兩個時辰的。
哪有人像林澗這樣,半個時辰就準點醒過來的呢?而且他的眸子比那天上的星辰還要明亮,全不似病中之人那樣萎靡不振。
錢英很快送來飯食,林黛玉也著實是餓了,她又聽見林澗捂著胸口咳嗽了兩聲,便連忙讓錢英給林澗拍背順氣,一時打岔,心裡的這麼一點點疑惑也就給忘了。
兩個人一同用了飯,錢英將碗筷撤下去後,吳叔就來報說馮紫英來府裡探望林澗了。
林澗聽了便低眉淺淺勾唇:“他來得還挺快的。”
吳叔道:“先前少爺吩咐,說如今老爺夫人都不在府裡,少爺病重的消息傳揚出去,少爺要閉門謝客安心養病。好些人聽了消息都來府上探望,屬下按少爺吩咐都做主一一擋了回去。可馮將軍不比旁人,屬下還要請少爺的示下,這馮將軍,少爺見是不見呢?”
應天逸同應夫人也早已離府回去了。眾人雖然都走了,但眾人心裡都還是記掛著林澗的病情的。
有人派人來府裡打聽,吳叔按照林澗的吩咐,一字不落的將太醫的話都說了出去,太醫回宮複命,這宮裡頭很快也知道了林澗的病情,這不過一會兒的功夫,林澗冠禮吐血並太醫診治說林澗身體不好恐至癆症的消息便在京城不脛而走了。
消息傳得快,這時刻關注著林澗關注著西園情形的人自然會知曉。
林澗望著吳叔笑道:“馮將軍與我少時同在宮中為伴讀,他來探望我,是他有情有義,我們攔不得。請他進來。”
吳叔忙著就出去請人。
林澗這才望向林黛玉,含笑輕聲道:“林姑娘,你不便見馮紫英。這時候出去也不妥,外頭冷得很,你便到裡間去避一避。他隻在外頭同我說話,裡頭他不會進去的。”
林澗素來將書房與臥房分開,但到了冬日,有時睡前讀書或批閱公文來往兩處多有不便,他便在臥房內隔出了一個小書房,裡頭放的皆是他近日正在讀的一些書籍及公文。
裡間的小書房裡也有簾幕隔斷,更有炭盆燒著,將那深色帷幕放下來,縱馮紫英走到跟前也是瞧不見林黛玉坐在裡頭的。
林黛玉點了點頭,便悄然起身,輕輕步入裡間小書房去了。
林澗命錢英將小書房的簾幕放下來,然後令錢英就在房中候著,再之後林澗便躺了下來,他剛剛做好這一切,馮紫英就進來了。
這馮紫英進門可同旁人不一樣。
旁人知道林澗生病,都是小心翼翼的進門,生怕會因為掀起門簾的動作太大而讓外頭的風雪灌入屋內驚著了林澗的身體。馮紫英卻不然。
他大喇喇的挑開門簾,幾乎把門簾整個掀起來了,於是,在他進門的同時,外頭的風雪也跟著灌入屋內,一大股的寒冷裹挾著雪花吹進來,直撲榻上的林澗。
錢英站在旁邊都感受到了風雪的威力,雖然那些雪花在中途就被屋內的溫暖給融化了,但那寒風不是鬨著玩的,那寒風直接將林澗的頭發都吹起來了,過了半晌才落下。甚至連裡間的小書房簾幕都被寒風帶起一角來,但幸而沒被吹起。
馮紫英看見寒風灌入屋內吹在林澗的身上,林澗抱著被子狠狠的哆嗦了一下,然後便開始捂著胸口撕心裂肺的咳嗽起來。
錢英連忙去將門簾掖好,然後過來給林澗拍背順氣,林澗灌了好幾口熱茶才將咳嗽壓下去,他靠在兩個軟枕上對著馮紫英虛弱笑道:“紫英兄,對不住,讓你見笑了。”
馮紫英先是笑:“不不不,我才該說對不住。是我一時大意,竟忘了你身體不好不能吹風。”
馮紫英連連給林澗致歉,而後才仔細打量了林澗一番,又在錢英放在床前的圓凳上大馬金刀的坐下,才關切道:“雲溪,我才回都中不過幾日,就聽說你身體不適,這才不過多久沒見,怎麼你就病成這樣了?我本來還想著年節下來你府上與你約著往郊外野獵一回的,就你這個樣子,隻怕是沒辦法出門了?”
林澗聽馮紫英叫他雲溪,微不可察的眯了眯眼睛。
他說馮紫英來得快,可他這冠禮才結束不到兩個時辰,馮紫英就曉得他的字了,這消息也挺快的。
林澗再說話時,依舊是滿臉的虛弱之色:“野獵怕是不能了。太醫方才已經看過了,說我這樣必得在家中靜靜休養幾日,如若再不好好保養的話,我怕是要得癆症了。”
“這不,我方才就請昭王爺代我入宮向聖上陳情,允我在家中休養一些時日,這一段時間,我就不能去都察院辦差了。至於之後如何,就看看元宵後我這身體爭氣不爭氣。”
馮紫英道:“難怪了。我來之前就聽說聖上從昭王殿下處聞聽你的病情,又聽太醫的診斷結果,對你頗為憐惜。不但允了你的請求,還派了太醫時時往你府中來為你診病。雲溪,可見聖上還是很看重你的。你年輕,就彆說什麼癆症不癆症的話了,隻要好好養著,又有什麼病養不好的呢?”
“不過,這養病的時候,心還是要靜,若總是記掛著衙門裡的差事,或者朝中的政務,這心歇不下去,你這病隻怕也難好啊。想我祖父當年在西北時便是病了,養了幾年也不得好,最後還是致仕回了都中,這痼疾才慢慢養好的。”
“這衙門的事情啊,自有都察院都禦史及副都禦使操心,朝中還有幾位王爺在,雖說這會兒昭王爺因為之前差事辦得不好而被聖上責令交出手頭的差事靜心思過,但睿王爺還在,睿王爺作為聖上嫡子,近些時日的差事都辦得極好,聖上又極其倚重睿王爺,雲溪,其實你可以放心的。”
馮紫英說話的時候,林澗一直都有氣無力的靠在軟枕上捂著胸口咳嗽,待馮紫英說完,林澗也隻顧得上說一句紫英兄說得對,而後便又繼續壓著嗓子咳嗽去了。
馮紫英眯眼靜靜瞧了林澗半晌,忽而玩味笑道:“雲溪,說起來,我比你年長十歲,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從前在宮裡,不論是數九寒天還是伏天酷暑,你都從未生過病。你這身子骨強/健可是在宮裡出了名的,聽說你在皖南軍中也是如此,怎麼一回到都中就病了呢?你自己可有想過這是為何嗎?”
馮紫英這話一出,侍立在旁的錢英當即目光便是一閃,還好馮紫英的注意力都在林澗身上,壓根未注意到錢英這微妙的變化。
林澗倒還是一臉的病容,對馮紫英一句話戳破他的底細毫無所動,他連眼神都沒往裡間瞟一眼,隻是輕歎道:“紫英兄有所不知啊,我入宮前,四五歲的時候,也是生過一場大病的,隻不過隻有身邊親近的人知道。我從小就立誌要從軍,不喜歡叫人知道我身體不好,所以就囑咐我爹我娘將這事給瞞住了。但其實我的身體也沒有那麼好,不過都是因為年輕硬撐著罷了。不然你想啊,這世上哪會有從不生病的人呢?”
“不過是身在軍中,牽係軍心,不敢隨意生病罷了。”
“我這一回都中,都察院公務繁忙,我又是帶兵打仗的人,從未接觸過這樣的差事,為了好好辦差,不給同僚及聖上添麻煩,隻能日夜顛倒翻看卷宗,努力充實自己罷了。這熬油似的每天熬著,再好的身子也頂不住啊。這不就積勞成疾,熬不動便病了麼?”
“其實,也是小時候底子不好,後來時不時有病我也不肯叫大家知道,以至於紫英兄不知情。何況咱們接觸的也少些,紫英兄不知內情也屬正常。”
馮紫英哦了一聲,聽完林澗這一番話,他眸中玩味褪去幾分,就在馮紫英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林澗忽而用手捂著心口又咳嗽起來,這回咳嗽的聲音很沉,幅度也沒有之前那麼大,但這咳嗽似乎咳到了肺腑之間。
馮紫英就見林澗迅速用手捂住了嘴巴,但他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馮紫英親眼看見有鮮紅血跡從林澗的指縫中漏出來,瞬間滴落在天水色緞麵的被褥上。
而隨著林澗止不住的咳嗽,從林澗指縫中漏出的血跡越來越多,很快在被褥上形成了一灘血跡,那些血跡慢慢滲透入被褥中,緊接著,馮紫英便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
瞧著眼前這一幕,馮紫英眼中含/著的最後幾絲玩味儘皆褪去,待林澗咳完了,他眸光沉沉的見錢英給林澗收拾,馮紫英便站起來道:“雲溪,你身子不好,說話勞神,我就不多留了。你好好養著,改日等你好了,我再來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