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特質是相互的——在布置結束之後,聯盟的軍艦也同樣無法探測到雷陣的確切位置。
隻有少數的高級將領才擁有特製的雷區信號地圖,它們被妥善地保存在無法被路萊方劫持的龐大主艦內,隻有在製定具體的突襲方案時才會被用到,而下層的低級軍艦需要做的隻是服從命令就好。
這片隔離區存在的原因是為了自保。
是為了防止聯盟己方的低級軍艦被其誤傷。
而星圖上標注的激光區位置,是霍爾派出去的偵察艦中,存活時間最長的那艘傳回來的最後信號。
那裡應該就是雷區的邊緣地帶。
前方的星海幽暗而渺遠,猶如閃爍著微光的深淵。
小一駕駛著艦船在星空中靜靜地穿行。在戈修接收治療的這段時間,他在主艦上接受了係統的艦船駕駛和作戰培訓,他的天分很高,再加上有戈修這個出類拔萃的啟蒙老師,所以很快就成了能夠獨當一麵的戰艦艦長,軍銜和待遇也隨之飛漲。但是在戈修征集船員時,他仍舊毫不猶豫地報名,心甘情願地以一個船員的身份跟來了。
雖然他現在早已離開了垃圾星,但是他心底裡仍舊是那個在荒野裡掙紮求生的瘦弱孩童。
在垃圾星上,他曾是個保護者,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曾經的夥伴變得如此的耀眼和強大,將他遠遠地落在身後,他無論多麼拚命的學習都無法跟上對方的背影——所以,在知道了那個自己曾經以為是護身符的鐵片其實是個礦工的身份牌之後,小一失落了很久。
不過,他很快就振作了起來。
既然那個不是真正的護身符,那就讓自己成為保護對方的護身符吧。
他渴望和自己曾經的童年玩伴再一次並肩作戰,讓對方看到自己成長起來的能力。
然後等到戰爭結束之後,他們就能一起回家了。
小一扭頭看了一眼蜷縮在椅子上熟睡著的戈修,心底溫暖而平靜。
雖然清楚具體的情況,但是他就是有一種極其盲目的樂觀,畢竟小七那麼厲害,一點小病怎麼可能影響他呢!
小巧的星艦靜靜地在隕石帶中穿行,滑過一個又一個因戰火而荒蕪廢棄的星球,終於來到了在星圖上被標記的位置前。小一和那個鮮紅的坐標謹慎地保持了一段距離。
前方的宇宙沉默而黑暗,沒有一絲光亮,也沒有任何徘徊遊蕩的天體,猶如一片能吸收一切物質的沼澤,散發著不詳的死亡氣息。
小一感到自己的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他緩緩地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扭頭看向戈修。
出乎意料的是,戈修已經醒了。
他抱著膝蓋靜靜地縮在椅子裡,眼眸專注地凝視著舷窗外深不見底的黑暗,神情極度清醒,甚至讓人懷疑他剛才的熟睡隻是錯覺。
小一被戈修的神情嚇了一跳,他定了定神,正準備給他讓開指揮椅的位置。
但沒想到的是,戈修卻搖了搖頭,隻是緩緩地報出了一連串數字:
“2736484.837,6274738.9214”
小一愣了半晌,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戈修說的是坐標係——
那是一個距離他們僅僅不過五百米的位置。
他小心翼翼地駕駛著艦船,以直線向著那個戈修口中的坐標前進——
一分鐘後,艦船到位。沒有任何激光被觸發。
“2736484.526,6274738.9311”
第二個坐標幾乎沒有絲毫停留地蹦了出來,戈修的聲音冷靜而沉穩,幾乎沒有絲毫的波動起伏:“平衡杆傾斜41.43%,轉向器向下0.012°,動力裝置維持不變。”
每個坐標後麵都跟著極為精確的操作指示,每次的距離都比上一次更近更短。
時間的概念幾乎已經無法存在,空氣仿佛凝滯成了粘稠厚重的固體,將船艙中的每個人嚴嚴實實地裹在其中,隨著每一毫秒的拉長而增加著成噸的壓力,吸入粗糙而乾燥的,帶著粗糲感的冰冷氣體,再呼出熾熱如岩漿的渾濁吐息。
每個人緊繃到了極限,耳邊幾乎能夠聽到自己的神經崩裂的聲音,仿佛下一秒就會跌入趨於瘋狂的崩潰。
但是一秒之後又是一秒。
然後是一個小時
五個小時。
十個小時。
小一身上厚厚的防護服被汗水浸透又陰乾,然後再一次被濕透,漆黑的額發濕噠噠地僅僅粘著臉頰,眼神有些渙散,但是瞳孔中卻始終亮著一點偏執而死拗的光。他的手指很穩。
仿佛這部分肢體已經從他的身上被剝離出去,成為了獨立存在的生命體。
他始終精準而確切地完成著戈修的命令。
粘稠濃重的黑暗緊緊地包裹著艦船,仿佛要向內壓迫浸透,一點點地侵入其中。
不可視,不可知的危險在黑暗中潛伏,窺伺著,以龐大的身軀將他們全然侵蝕吞噬。
而戈修的聲音,就仿佛是這無邊黑暗中的唯一的光源,雖然微弱,但是卻清晰而穩定,背後,眼前,四周,全都是黑暗,但是前方僅容一步的空間卻被照亮。
一步,一步,一步。
又接著一步。
他的聲音始終維持著近乎可怕的冷靜和精準,指引著前方的道路。
不知道過了多久。
艦艙中的船員們已經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能力。仿佛已經有數百個世紀從他們的身邊飛馳而過,在他們的艦船外的世界旋轉移動,恒星坍塌,星係消亡,星雲壓縮,星球誕生,然而包裹著他們的這一方死寂寧靜卻仿佛亙古不變,被遺棄在了宇宙和世界之外。
終於。
“我們出來了。”
戈修用沙啞的幾乎聽不出原始音色的聲音說道。
一切對外界世界的感知驟然擁入所有人的身體,豐富,激烈,澎湃的感情淹沒了他們,讓他們不堪重負。
小一緩慢地抬了抬僵硬的已經無法移動的手指,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臉頰上濕潤冰冷的淚跡,他哆哆嗦嗦地解開自己身上的保護裝置,從指揮椅上栽倒下來,帶著死裡逃生的狂喜看向坐在一旁的戈修,聲帶仿佛百年未使用的機器般鏽跡斑斑:
“……我,我們,成功……”
他剩下的話卡在了喉嚨裡,臉上的表情僵住了。
隻見戈修仍舊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瘦削的身子靜靜地蜷縮在椅子裡,肩胛骨脆弱的猶如一張薄薄的紙片,他的臉色慘白到幾乎沒有任何的顏色,幾乎能夠融化進背後的黑暗裡。
他表情平和,雙眼緊閉。
兩行刺眼鮮紅的血痕從他的眼皮下靜靜地流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