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密密的雨衝刷著梧桐大道, 稀薄的霧氣籠罩著大道儘頭高聳的酒店。道旁的梧桐樹已經抽了新芽,耐寒的早春花朵在枝頭儘情招展。這場雨讓羅伊爾市的氣溫下降了好幾度,但市民們都知道, 雨水意味著冬天的結束和春天的到來。現在雖然寒冷,但很快就要暖和起來了。
“賣花了!賣花了!先生小姐, 要買一束鮮花嗎?”
一名女孩挎著裝滿鮮花的花籃,沿著梧桐大道叫賣。雨水打濕了她的衣服,讓她的頭發一綹一綹地粘在皮膚上。她有一件防雨的鬥篷,是紅色的,可她沒有穿,而是把它蓋在籃子上, 以免鮮花被雨水打蔫。
“冬玫瑰!冰霜茉莉!彩虹梅!買一束送給您心愛的姑娘吧!”
女孩的主要客戶就是梧桐酒店的客人。這是首都首屈一指的奢華酒店, 客人們出手也大方,有時候甚至會給額外的小費。
可今天女孩連一朵花也沒賣掉。如果到了傍晚, 這籃子花還沒找到主人, 就隻能把它們丟掉了。沒人想買不新鮮的花朵, 就像沒人想去餐廳吃隔夜的菜。
女孩抹去臉上的雨水,繼續賣力地吆喝。也許下次應該來賣傘。她心想。
這時,一輛四駕馬車停在酒店門口, 一名身材臃腫肥胖的中年男子挽著一名身材玲瓏有致的女子下了車。
中年男子那身得體的禮服一看就價值不菲, 光是那兩粒珍珠袖扣, 就足夠支付普通家庭三個月的生活費了。女子則穿著露肩連衣裙, 勾勒出窈窕的曲線, 同時為了禦寒, 披了一條華貴的雪狐毛皮。
女孩快步走上前,將一束粉紅的花遞到男子鼻子底下。“先生,買束花吧!粉紅冬玫瑰, 花語是‘激情的愛’,您太太一定會高興的!”
年輕女子掩著紅唇“嗬嗬”地笑起來。
“聽到了嗎,她說我是你太太呢!”她嬌嗔著依靠在中年男子的臂膀上。
男子臉上的橫肉因為愉快而擠出一條條皺紋。“甜心,你可比我家那頭母老虎溫柔漂亮多了!”
為了討女人歡心,他立刻取出錢包,將幾張嶄新的鈔票塞給賣花女孩。
得到了“激情的愛”的年輕女子,笑靨比花朵更加絢爛嬌豔。但她還是故作憂慮,用嬌滴滴的語氣說:“人家不要。你太太知道肯定會生氣的。”
“那就彆讓她知道。”中年男子在女人臉上響亮地親了一下,“她以為我在處理那起案子呢!”
“什麼案子?”
“就是那個死掉的工人的案子啊!他的寡婦帶著一幫小孩兒來我們工廠鬨事,非說她丈夫的肺病是因為吸了過多的塵埃。哼,我看她就是想訛錢!”
年輕女子驚訝:“啊呀,那後來呢?”
“我和警督很有交情,他派人把她們趕走了!”中年男子得意洋洋,“這幫窮鬼,我給他們提供工作,讓他們不至於餓死街頭,這是他們十輩子都沒有的福氣!他們不知感恩,居然還舔著臉要這要那!真是一幫貪婪的白眼狼!”
“太可怕了,幸虧你認識警督……”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走上階梯。酒店的門童識趣地跑過來,為他們撐起傘,自己卻被雨淋得濕透。
“等一下,先生!”
有人在背後叫道。
中年男子停步回望。隻見賣花女孩提著裙子,匆匆登上台階。
“我給夠你錢了!”男子皺眉。
女孩攤開手,一把鑰匙靜靜躺在她掌心。鑰匙是黃銅色的,手柄雕刻成咆哮的獅子頭,末端掛了一枚寫著“623”的小牌子。
“先生,這個東西從您口袋裡掉出來了。”她說。
“噢,噢,原來是這樣……”
男子麵露尷尬之色,抓起鑰匙,朝年輕女子笑了笑。“一定是剛剛掏錢包的時候不小心……”
男子又給了女孩幾枚硬幣作為謝禮,這倒不是因為他有多感激女孩,而是單純不想讓年輕女子覺得他吝嗇。
女孩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然後她倒退幾步,仰望著酒店的第6層。
冰冷的雨滴砸在她凍得青白的皮膚上。
一個比雨水更冰冷的笑容在她臉上綻放。
她用防雨鬥篷重新蓋好花籃,將手掌攏到嘴邊,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繼續吆喝:“賣花了!冬玫瑰!冰霜茉莉!彩虹梅!”
又有兩個人沿著街道走過來。那是兩名年輕男子,一個銀發,一個黑發。
銀發男子披著漆黑的大衣,款式看上去不像羅伊爾流行款,倒有些北方風格。女孩這段時間經常見這個男子出入酒店,聽門童說,他是從諾雷利亞來的商人。
黑發男子一看就是出身教養優良的富家公子,舉手投足間無不是有錢人的派頭,同時又有書卷氣,不像暴發戶,倒像個老派的貴族。
這兩個人對冒雨賣花的貧窮女孩會是怎樣的態度呢?
是憐憫地買上一束花,甚至多給幾個子兒,讓她給自己買點兒熱乎的吃食,還是用看待乞丐的眼神看著她,叫她趕緊滾開?
在街頭賣花,你總會遇上各種各樣的人。如果說賣花是女孩的工作,那麼觀察人間百態就是她的興趣愛好。
她從花籃中取出一束藍色冰霜茉莉,迎向那兩人。
他們並未注意到賣花的女孩,而是低聲交談著。
黑發男子問:“您要在本地招聘嗎?我以為您會從諾雷利亞調派人手過來。”
銀發男子想了想:“的確需要調一些人來管理店麵,但是客服和貼膜人員我打算直接在羅伊爾市招人。”
“客服?那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為顧客解答疑惑,服務他們的人。”銀發男子答道,“比如顧客購買的商品有質量問題,他就可以聯係售後客服更換或是退貨。”
黑發男子有些詫異。“您為顧客提供那麼周全的服務嗎?恕我直言,允許顧客退換貨,您的利潤豈不是會降低?”
銀發男子笑了笑:“眼光要放得長遠些,羅賓遜先生。試想一下,兩家出售相似商品的商家,一家允許七天內退換貨,另一家不允許,您會去哪家購物呢?一個商家有三年的保修期,另一個商家沒有,您會下意識地認為哪一家的商品質量更好?”
黑發男子駐足思索了一會兒。他的同伴已經走到酒店台階下了,他急忙跟上去。
“我明白了,允許退換貨雖然會造成一時的損失,但長遠來看,其實是提高了品牌的口碑和信譽。商品的價值不單單是它本身的價值,也包括附加於它的服務的價值,對嗎?”
“那麼深奧的理論我不懂,先生。我隻是從消費者的角度思考問題而已。如果不維護消費者的權益,很快就沒有人敢消費了。”
黑發男子若有所思:“也許我們應該立法規定所有的商品都要有保修期。那麼洛林先生,貼膜又是什麼?”
“噢,顧名思義,就是往魔力石板上貼保護膜。這份工作並不複雜,但需要細心和耐心。在諾雷利亞,是員工的家屬們在兼職做這項工作。我想在首都招聘一些心靈手巧的人……”
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
“先生,要買束花嗎?”
被雨從頭到腳澆得濕透的女孩提著花籃,用一雙小鹿般水靈的眼睛望著兩個人。
“藍色冰霜茉莉,花語是‘純潔崇高之愛’。不買一束送給您的夫人嗎?”
銀發男子說:“呃,我還沒結婚。”
“那就送給您的女朋友。”
“我也沒有女朋友。”
“那就男朋友。”
銀發男子:“……”
他的同伴清了清嗓子:“年輕的小姐,我們不需要花。”
失望之情如同泉水從女孩的眼睛裡溢了出來。拿著花的手沒精打采地垂了下去。
“打擾了,兩位先生。”女孩吸了吸鼻子,“可是,你們真的不買花嗎?哪怕一朵也好,給您半價。我今天一朵花也沒賣出去,都是因為這該死的雨。我的家人得挨餓了……”
“那又不是我們的錯,小姐。”黑發男子冷冷說,“如果你不希望家人挨餓,就應該更努力地工作,合理地管理家庭經濟,存下足以應對風險的存款。那樣即使下上好幾天雨,我想你的家人也不至於吃不上飯。”
“您說得太深奧了,我聽不懂。”女孩因為寒冷而泛著青紫的嘴唇顫了顫,“可我每天都在努力工作,卻還是吃不飽飯……”
“那你或許應該考慮提升一下自我,換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黑發男子一把推開女孩。
女孩“哎喲”一聲,一個趔趄,跌進了路邊的水窪中。籃中的鮮花散落一地,頃刻間便被泥水浸濕。
“我的花!”女孩發出絕望的呼喊。
幾個走出酒店的客人朝黑發男子投去譴責的目光。他臉上有些掛不住,於是咕噥著一些會讓他禮儀老師暈厥的句子,掏出錢夾。
“給!”他將一張鈔票丟到女孩膝蓋上,“買下你所有的花綽綽有餘了!”
然後他拉著他的同伴,拾級而上,將女孩丟在原地。
女孩沉默地望著台階。碧藍色的眼瞳中映出兩個人漸漸升高的背影。
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她真想把手伸進黑發男子的衣兜裡,偷走那他精美的鱷魚皮錢夾。但她沒有那麼做。這倒不是因為她良心發現,而是因為那個銀發紅瞳的男子所說的話。
雖然她還不能完全理解,但她覺得那男子是想維護普通百姓利益的。他是個商人,但還沒有那麼壞。
她默默地站起來,拾起籃子,披好雨衣,朝梧桐大道的另一頭走去。她的腳下,幾朵浸滿泥水的花順著水流漂到街邊,跌進下水井蓋的縫隙中。
***
女孩披著防雨鬥篷,邁著輕快的步伐,踏過濕漉漉的鋪路石板。街邊的路燈漸次亮起,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棟棟美輪美奐的房屋中傳出高亢的歡笑,窗戶中透出的明黃色暖光無聲地呼喚離家的人們歸來。
女孩看也不看那些明亮的窗戶和窗後歡樂的影子,轉身拐進一條小巷。她蹲在垃圾桶後麵,隱藏了自己小小的身形,然後掏出一塊硬得能硌掉牙的冷麵包,無聲地啃起來。
她就這麼等到後半夜。房子裡的歡聲笑語逐漸停歇,燈光也挨個熄滅。城市陷入沉睡。雨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這會讓磚塊變得濕滑,但雨聲也能掩蓋噪音,雨水更能衝刷掉腳印。
女孩拍掉手上的麵包屑,揮去身上的鬥篷,露出下麵漆黑的夜行衣。她輕輕一躍就跳上圍牆,借著突出的石塊攀至屋頂,像貓兒一樣踩著瓦片,靈巧而輕盈。
她無聲地靠近酒店,躍上三層的陽台,然後順著排水管爬上四層,再爬上五層。
目標是六層的623號房。
當她爬到第六層時候,忽然發現旁邊的陽台上有人。
什麼人會大半夜的在陽台上看雨!
女孩在心裡咒罵著,縮進欄杆下的陰影中。
陽台上的人就是白天那個談論“消費者權益”的銀發紅瞳諾雷利亞人。他不僅大半夜的在陽台上吹冷風,還正兒八經地穿著晚禮服,胸前彆著胸花,一手端著紅酒,一手握著一顆水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參加女王的晚宴呢!
這些有錢人,還真是一個賽一個的有病!
“……是的,塞麗娜,新活動‘亞曆山大東征’可以上線了。”銀發男子對著風說,“‘繼業者戰爭’的卡畫得怎麼樣了?很好,告訴盧卡,我很滿意。不,不用擔心玩家抱怨。我知道‘繼業者戰爭’是個悲劇,但是粉絲就是越虐越死忠。他們會一邊被刀得嗷嗷叫一邊氪金……”
他忽然停了下來。
女孩捂住嘴,唯恐自己發出聲音。
他看見她了!
她暴露了!
不對不對不對,她不可能暴露。從他的角度根本看不見藏在角落裡的她,除非他的眼睛能透視。
“……我先掛了塞麗娜。”男子返回房中。“哢”的一聲,陽台門緊緊地關閉了。
女孩鬆了口氣,從陰影中鑽出來。
她靜靜等了好一會兒,確定銀發男子的屋子裡悄無聲息之後,她才跳上欄杆,躍向623號房。
陽台的門被她用一枚發卡輕輕鬆鬆撬開。她躡手躡腳地溜進屋裡,就像一抹隨風潛入的陰影。
屋裡彌漫著濃重的酒氣和脂粉味,幾枚空瓶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中年男子摟著年輕女子,舒舒服服地躺在柔軟的床鋪裡,震耳欲聾的鼾聲幾乎能傳到城市的另一端。
打呼嚕的人為什麼不會被自己吵醒呢?真是個未解之謎。
幾分鐘後,女孩就離開了房間。她的口袋裡多了一隻鼓鼓囊囊的錢包,兩枚精美的珍珠袖扣,紅寶石領帶夾,黃金結婚戒指,當然還有一朵粉色的冬玫瑰。
***
首都羅伊爾城,貧民區。
這裡和梧桐大道就是兩個有雲泥之彆的世界。這裡沒有漂亮整潔的房屋,隻有頹圮的籬牆,爬滿了蛛網般的裂紋,似乎隨時隨地都會坍塌成一堆碎石。
第一次來到這裡的人必定會大為驚訝,一國的首都、最繁華的都市中竟有如此破落的地方。而女孩會冷笑著告訴他,再繁華的城市也會有這樣的地方,就像再漂亮的豪宅也有垃圾桶和下水道一樣。
一棟用木板搭建的低矮棚屋中,到了後半夜還亮著燈火。一名身穿喪服的女子正就著燭火縫補衣物。蠟燭燃燒時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燭光也很微弱,但這是女子唯一買得起的照明工具。
她的丈夫前不久病死了。為了給他治病,家裡花光了最後一分錢,還倒欠了一屁股債。為了養活自己和幾個孩子,她白天給人漿洗衣物,晚上做針線活,一天隻睡三四個小時。
年紀較小的幾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大兒子和大女兒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裡還握著一把漿糊刷。他們現在隻能給人糊火柴盒補貼家用。但是等到明年,他們年滿十二歲了,就可以合法地進工廠當童工……
砰砰砰。
寡婦驚訝地抬起頭。她以為那是風聲。這棟房子太破了,每當刮風下雨的時候,木板就會被吹得砰砰直響。
砰砰砰砰。
敲擊聲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促。現在寡婦確定,那不是風聲,而是真的有人在敲門。
大兒子和大女兒驚醒了,交換了一個警惕的眼神。前不久他們的媽媽去向爸爸的老板要說法,被警察轟了出來。警察還威脅她,要是她再敢“騷擾”那位“可敬的工廠主”,他們就要把她關進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