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會……
大兒子抄起掃把,女兒則抓起平底鍋。兩人配合默契地繞到門邊。
“住手!”寡婦拚命搖頭。
兒子在嘴唇前豎起手指,接著朝妹妹使了個眼色。
女兒一把拉開門。
寒風一瞬間灌滿了小屋,燭火猛烈搖晃起來。兩個孩子同時舉起武器。
然而他們驚訝地發現,門外空無一人。
兒子伸出頭,東張西望,確認四下無人。他的妹妹沉默地指了指地麵。
一隻破破爛爛的包裹被人扔在了門口。
兒子謹慎地用掃把挑開包裹皮,接著倒抽一口冷氣。
裡麵整整齊齊碼著一堆錢幣。粗略計算,不僅足夠他們償清債務,剩下的還能讓一家人一年衣食無憂。
“媽媽,您瞧!”做兒子的捧起錢幣,驚喜萬分。
錢幣下壓著一朵小小的、風乾的花。
***
首都羅伊爾市,上城區。一座豪宅中。
身著華服的貴婦人不耐煩地搖晃著折扇,瞪著麵前的管家:“老爺怎麼還不回來?”
管家鞠躬:“老爺說他今夜在工廠。”
“又在工廠!他怎麼不索性住在那兒算了!”
“還是那些工人的事,夫人。”管家麵不改色,“他們在鬨罷工,還要老爺賠償撫恤金。老爺正在跟工人代表談判。他保證明早一定回來。”
貴婦人撇了撇嘴。她不懂這些生意上的事,隻能丈夫說什麼就是什麼。她是貴族的女兒,從小學的是禮儀、音樂、繪畫和文學,根本不懂怎麼經商,於是父親給了她找了個入贅的女婿。她的丈夫很能乾,把工廠和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但有時候他實在太熱愛工作了,總是夜不歸宿。
他們時常吵架。丈夫總說她不夠溫柔,叫她向某夫人、某小姐學習。她卻覺得為何自己要溫柔?她這麼有錢,她丈夫的一切成功都是她帶來的,應該丈夫對她溫柔才對。
“好吧好吧。”貴婦人無趣地說,“我先去睡了。你去給我點熏香,否則我睡不好。”
“遵命,夫人。”
貴婦人在兩個女仆的服侍下沐浴卸妝,換上絲綢睡衣,爬上她的雕花四柱大床。這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嫁妝,不睡這張床,她就會失眠。
來自南國的蘇合香讓她昏昏欲睡。她剛進入夢鄉,就被一個驚雷所吵醒。
是春雷。這意味著春天要到了。她迷迷糊糊地想。
接著又是一個驚雷。
貴婦人猛地坐起來,望向窗外。
不對,這不是雷聲。是有人在用力敲打她的窗戶。
她想起了曾看過的戲劇橋段:男主角為了向女主角求愛,半夜爬上她的窗台。那出戲劇最風靡的時候,許多年輕的貴族公子都會效法那位浪漫的男主角。
貴婦人跳下床,赤腳踩著柔軟的地毯走到窗前。
窗外沒有什麼叼著玫瑰花的英俊少年,隻有一個扁扁的油紙包。
貴婦人打開窗戶,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她咒罵著抓起油紙包,在飄飛的窗簾中拆開包裝。
裡麵是一封信,和一枚黃金戒指。
一分鐘後,女仆們聽見夫人的房間裡傳出驚天動地的吼叫。
“你這隻偷腥的賊貓!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不要臉的肥豬!是誰讓你躋身貴族之列?是誰讓你享儘榮華富貴?可你就這麼對我!竟敢跟那個狐狸精——!”
女仆們破門而入,隻見貴婦人柳眉倒豎,雙目噴火,咬牙切齒,暴跳如雷。
“你!服侍我更衣!”她指著女仆命令道,“你!去開車!你,去通知我爸爸,叫他帶一馬車人來!”
“夫人,請息怒!已經這麼晚了,您要去哪兒?”
“去梧桐酒店!我要把那對奸夫□□掛在梧桐樹上!”
***
第二天。
梧桐大道,酒店門前的台階下。
細雨初霽,城市汙濁的空氣被一掃而空,令人心情舒暢。早晨時甚至出了一會兒彩虹,讓許久未見晴空的市民們嘖嘖稱奇。
“賣花啦!冬玫瑰!冰霜茉莉!彩虹梅!”
女孩挎著花籃沿街叫賣。昨夜酒店發生了不小的事故,一位貴婦人帶著大隊人馬上門捉奸。本著保護顧客隱私的原則,酒店拒絕透露顧客的姓名,但同意貴婦人在門口蹲守。到了清晨,貴婦人的丈夫和一位首都知名的交際花被雙雙塞進了車裡。據一位值班的門童說,丈夫當時是鼻青臉腫的。
但是,女孩絲毫不關心這些。大人物家族的勾心鬥角,怎麼會和區區一個賣花女孩產生聯係呢?
“瞧一瞧看一看!新鮮的花朵!買一束送給您心愛的姑娘吧!”
一輛蒸汽機車停在了女孩麵前。開車的是個身穿大衣、留著絡腮胡的強壯男子。女孩認得這個人,他是第五區的警督,心狠手辣,據說還收黑錢。
她轉身就走,卻被一隻粗壯的手臂死死拉住。
“小姑娘,我有話問你。”警督冷冷地說,“你昨天是不是賣了一束花給一對男女?”
冷靜。不要自亂陣腳。女孩想。同樣的事你做過那麼多次,沒有一次露餡。這次也一樣。他們沒有證據,不敢把你怎麼樣的。
“我……我賣了很多花,我記不清了,先生。”她說。
“是嗎?”警督冷笑,“對方可是把你記得很清楚呢。你賣的是粉色冬玫瑰,還撿到了對方的鑰匙,不是嗎?”
“呃,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您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怎麼了?”
“那位先生遭遇了盜竊。你說是不是很巧?你撿到了他的鑰匙,當天晚上他的東西就被偷了。你對此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先生。”
“昨天晚上11點半到今天淩晨3點,你在什麼地方?誰能替你證明?”
冷汗順著女孩的發梢流了下來。
“我在家裡睡覺,先生。我不知道睡覺還有誰能證明……”
警督的手驀然收緊。女孩的胳膊一陣疼痛。
“那你就跟我走一趟,到局裡好好解釋一下吧。”
***
事實證明,警督大人想抓什麼人時,不一定需要證據。
警督安在她頭上的罪名是盜竊。女孩想不通這是為什麼。或許那個中年男子肥頭大耳的外表下有著聰慧的頭腦,發覺她就是小偷;或許警督隻是想抓個替死鬼,卻誤打誤撞抓到了本人;或許她的行動被人目擊了……總之,女孩被以最快速度關進了看守所。如果警察的工作效率總是這麼高,世界上的盜賊早就銷聲匿跡了。
她請不起律師,交不起保釋金,控告她的人是個有權有勢的工廠主(雖說他的權勢可能持續不了多久了),她的下場可想而知。
被警督疲勞轟炸了一整天後,她被丟進了牢房。這兒又濕又冷,她的床就是一堆稻草,半夜裡還會有老鼠來拜訪。但諷刺的是,這地方的條件居然比她家還要好。她的家就是用木板和報紙拚成的窩棚,總是漏風。而牢房至少有磚牆。
女孩躺在稻草上,望著光禿禿的天花板。她已經記不起上一次睡在真正的床上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她一直記得,每天入睡前,爸爸都會給她講故事。每一個故事都烙印在她的腦海中,有《美天鵝》《聰明女巫與私闖民宅者》《神仙教母的人設包裝營銷經典案例》。她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叫作《賣軍火的小女孩》。
“冬至慶典前夜的夜晚,天氣冷得可怕。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闔家團聚。然而街頭卻有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她瑟縮在街道的陰影之中,裹著一件不合身的棕色大衣,肩上堆滿了雪花。每當有行人路過,女孩就會向他投去一個求助般的眼神。
“終於,有一個男子在女孩麵前停了下來。‘多少錢買你一晚?’他問。”
“女孩怒目而視。‘滾你媽的,你個□□變態。’她低吼道,‘在這條街上混還不認得老娘嗎?當心老娘一槍崩了你的小頭!’
“男子落荒而逃。過了許久,又有一個女人來到女孩麵前。兩人交換了一個熟悉的眼神。女人問:‘有什麼好貨?’
“女孩飛快地拉開自己的大衣,然後又連忙裹上。‘新到貨的霰#彈#槍,軍隊裡搞來的。隻要這個數。’女孩豎起三根手指。
“女人搖搖頭,表示太貴了。女孩歎了口氣,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這天一直到深夜,女孩都沒有賣出去過一件軍火。她聽著家家戶戶傳出的歡聲笑語,感到羨慕極了。她從大衣裡取出一把槍,朝著天空放了一槍。在彌散的火藥味中,她仿佛看見了過世的奶奶的麵孔……”
疲倦讓女孩很快進入夢鄉。
她做了一個怪夢。
夢裡她站在一條冬日的街道上,雪花簌簌飄落,落滿她的肩頭。
一個身穿厚重大衣的黑衣人走到她麵前,神神秘秘地東張西望,然後飛快地拉開大衣。當然,衣服裡的不是他一#絲#不#掛的身體,而是各式各樣的武器:左#輪手#槍、雙管獵#槍、單#發#步#槍、三#棱#刺#刀、雙節棍、乾草叉……
“喂!等等!我該不會真的要賣這種東西吧?我才十四歲,這好像有點離大譜?而且你是怎麼把乾草叉掛進衣服裡的?!”
黑衣人說:“哎呀,這可是你的夢。我也很好奇你怎麼會做這種夢。你們這兒的童話故事都這麼可怕嗎?”
他不是什麼軍火商,而是一個銀發紅瞳的男人。女孩昨天見過他,他大談特談什麼保修條款、消費者權益……
“是你!”女孩喊道,“如果這是我的夢,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好吧,那我們來談談彆的。關於你偷東西這件事。”銀發男子饒有興味地看著女孩,“問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女孩反問:“該不會是你把我供出去的吧?”
“我可沒乾那種事。是那位交際花小姐。她當時並沒有睡著,而且她的嗅覺很靈敏。她聞到了你身上的花香。”
“……真沒想到我功虧一簣的原因是沒錢洗澡。”女孩說。
銀發男子說:“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這不是很容易猜出來嘛。”女孩叉著腰說,“我覺得貧窮的寡婦很可憐,被蒙在鼓裡的妻子也很倒黴,所以就幫幫他們咯。”
“可你不覺得被你偷的人也很無辜嗎?他們的錢也是辛辛苦苦工作賺來的……”
“哦是嗎?”女孩一屁股坐下,然後指了指身邊。
銀發男子猶豫了一下,合上衣服,在街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下。
“我問你,”女孩說,“大家同樣在工作,為什麼窮人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卻隻能賺一兩個銅幣,富人躺在家裡什麼都不用做,卻還能賺得盆滿缽滿?”
銀發男子緩慢地說:“嗯,是啊,為什麼呢?”
女孩傾斜上身,用一種詭秘的語調道:“我是這麼認為的:因為窮人工作所賺來的錢被富人奪走了。比方說,你在紡織廠工作,你每月的勞動量值十個銀幣,但老板隻給你發五個銀幣作為工資,剩下的都進了他的腰包。紡織廠還有成百上千你這樣的工人,你可以算算老板賺了多少。除去廠房租金、機器折舊、原材料成本……他還是有得賺。他有了錢,就能去開設新的工廠,雇傭更多的工人,然後賺更多的錢。但工人的工資又不會提高,於是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現在你告訴我,富人的錢真的是辛苦工作賺來的嗎?”
銀發男子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介乎“驚恐”和“敬畏”之間。
“所以,你就去劫富濟貧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稱之為‘社會財富的再分配’。”女孩說,“這件事本該由政府來做,讓富人多交稅,窮人少交稅,因為富人的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從窮人那裡掠奪來的,現在隻是把它們收走然後返還給窮人而已。”
銀發男子問:“這個道理是誰告訴你的?”
“我爸爸。我不是在忽悠你,我家以前還挺有錢的。我爸爸是個考古學家。我問他為什麼同樣都是小孩,我可以穿著漂亮衣服去上學,女仆的孩子卻隻能在家裡洗衣擦地。他就把這個道理告訴了我。”
“那你爸爸又是怎麼知道這個道理的呢?”
“他從一本書上看來的。我說了,他是考古學家,他在一個遺跡裡發掘到了一本書,裡麵記載了很多有意思的話。他說那或許是古代哲學家的著作。”
“你爸爸現在……?”
女孩神色一黯。“他死了。家產都被親戚奪走了,留給我的隻有那本書。他們把我被送進了濟貧院。”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們管那裡叫‘窮人監獄’,那裡的人隻犯了一種罪,叫作‘貧窮’。我想方設法逃了出來。”
一朵煙花在夜空中綻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女孩清晰地聽見了一聲淡淡的歎息。
“但你知道,這種謀生方法不可能長久。”銀發男子說,“進監獄的下場還算好的。萬一你惹惱了什麼大人物,說不定會被吊死。”
女孩沉默地看著他,像是用眼神在說: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銀發男子說:“我可以給你提供一份工作。正經的工作。你不用再盜竊了。你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還會有人教你讀書。”
“聽上去你就像是個大聖人,比神殿裡的祭司還仁慈。雖說他們實際上不怎麼仁慈。”女孩懷疑地看著他,“你到底是什麼人?”
“唉,我從前也是個和你一樣受壓迫的人。現在呢?屠龍少年變成了惡龍。”銀發男子惆悵地望向遠方。
女孩還沒來得及弄懂這話的意思,一陣冰冷的北風裹挾著雪花襲向她。目之所及除了灰白色什麼也沒有。一個悠長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如果你想好了,就來找我。”
“等等,我要去哪兒找你?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名字就夠了。”
女孩猛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環顧四周,她還在她的牢房裡。沒有什麼落雪的街道,沒有什麼軍火商。這裡隻有她,冰冷的牆壁,稻草床,吱吱叫的老鼠……
牢門“嘎吱嘎吱”地打開了。突如其來的亮光刺痛了女孩的眼睛。
“緹拉·安德森。有人替你交了保釋金。你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