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打了啊。”
立夏猛然坐直,扭頭看去,見韓有福站在門口,“叔……叔,你啥時候來的?”
“我來半天了。”十二桌客人,大人小孩加一塊將近兩百口人,立夏這邊能主事的隻有幾個知青,韓有福不放心,小寒前腳出門,後腳韓有福就來了,比立夏和小寒回來的還早,指著立夏,“跟我出去認認人。”
立夏連忙擦擦眼角的淚,對小寒說,“你嫌冷就坐被子裡,你身後的被子是我的。”
“還走不走?”韓有福問。
立夏連忙跟出去,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無聲地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韓有福抓住他的胳膊,“走了。”
立夏踉踉蹌蹌出去,小寒忍俊不禁。隨即就聽到小艾的聲音,不消片刻,小艾出現在門口,“姐夫怕你一個人無聊,非叫我和小虎來陪你。”
“你倆不想陪我?”小寒問。
小艾:“沒有。”望著小寒,“姐,這個花不配你,到城裡叫姐夫給你補個好看的。他敢不補,以後我和小虎收拾他。”
“瞧把你給能耐的。”小寒道,“咱家親戚是不是都來了?”
小艾點頭,“對了,奶奶讓我問你,姥姥有沒有給你壓腰錢。”
“壓腰錢?”小寒仔細想想,“沒有。咋了?”
小艾和小虎相視一眼,小虎問,“兩個舅娘和兩個姨有沒有給?”
“沒有。”小寒不大懂這邊的規矩,“必須給嗎?”
小艾:“不是必須給,是咱姨和咱舅家的表姐結婚時,娘給壓腰錢了。雖然才給五毛。”伸出五個手指。
“娘還給禮錢呢。”小虎道,“奶奶說娘給兩塊,姥姥這次才給一塊。”
小寒明白了,“奶奶知道她們沒給會大鬨?”
“肯定的。”小艾點點頭,就問,“姐,現在咋辦?”
小寒一想到韓高氏氣得跳起來大罵的模樣就忍不住歎氣,揉揉額角道:“姥姥和姥爺也忒不講究了。”
“窮啊。”小虎道。
小艾:“窮還生一窩孩子?咱奶奶有錢都不敢讓娘多生,生了你不準娘再生,姥姥還生氣說奶奶連兒媳婦生孩子都管。”
“你彆和我說這些,又不是我攔著娘。”小虎道,“大姐,奶奶肯定會翻你的兜,快想個辦法吧。”
小艾:“還能想啥辦法?爹娘身上沒錢,不然也能先給大姐應應急。”
應急?小寒心中忽然一動,“小艾,去找立夏。”
小艾眼中一亮,“對,姐夫有錢。”說著就往外跑。
立夏得知小艾找他啥事,腦門也一抽一抽的痛,見著小寒就說,“怎麼哪家都有幾個不講究的啊。”
“哪家也都有個老實人。”小寒道,“你注意到沒?”
立夏想說沒,話到嘴邊想起來了,他家他大哥最老實,跟小虎差不多,他二哥性格外向,像小艾的嫡親哥哥,他爺爺奶奶為人處世方麵像韓有福和劉素芬,他媽就是另一個韓高氏。“錢在這裡,都給你吧。”立夏翻開箱子拿出一個紙包。
“現在先彆給我。”小寒道,“給我兩塊五就好了。”
立夏:“一家五毛會不會太少?”
“太多了我奶奶也不信。”小寒道,“你見著我娘,跟我娘說一聲,彆說漏嘴了。”
立夏:“知道了。”
到門口碰到韓高氏,立夏渾身一震,隨即鬆了一口氣,不禁佩服小寒想得周到。而因為小寒的周到,開席時村長把小寒的姥姥姥爺安排在主位,韓高氏也沒鬨騰。
這時候的人都沒啥吃的,豬更沒啥吃的,平時就吃點刷鍋水,打碎的糠和紅薯葉子之類的,以至於小寒家的豬養一年才一百多斤。去掉被韓高氏藏起來的肥豬肉,能用來做菜的也才幾十斤。不過,窮有窮辦法。
豬雜燉蘿卜,豬頭肉燉蘿卜,每桌上一盆,緊接著就是兩盆魚,然後是一盆豬肉燉蘑菇、木耳、乾豆角等物,最後是五盆酸菜燉豬肉。
起初韓高氏看到菜端上來,就捂著胸口哼哼唧唧叫著難受。隨後發現沒人理她,盆裡的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韓高氏顧不得裝,擼起袖子,拿起筷子跟著搶食。等她感覺到撐了,幫忙辦事的人端著雜麵饃出現了。
韓高氏都吃飽了,其他人自然也飽了。韓高氏看到沒人吃她的饃,心裡總算好受些。
人們平時沒啥吃的,難得逮到一次喜宴就會可勁吃。對於這點立夏也有心理準備,可他見客人個個宛如餓狼,嚇得連忙讓廚子給他盛一盆魚,端去給小寒,端是怕最後連剩菜也沒了。
事實上最後確實連酸菜都沒了。雖然被吃光了,客人並沒有嫌韓有福準備的菜少,反而誇韓有福準備的菜好。以往最討厭韓高氏的人也不吝嗇誇她今天的事辦的漂亮。
韓高氏麵上笑嘻嘻,心裡不斷咒罵人家吃得多。
韓有福見他老娘皮笑肉不笑,假裝沒看見,該乾啥乾啥。傍晚小寒回到家,韓高氏就拉著小寒說,小寒這次結婚用了多少多少錢。小寒笑眯眯說,等以後有了錢,就接她去首都。
韓高氏和韓老頭算過一筆賬,小寒要是不在首都,他倆去首都待一周,至少得用掉一百塊錢,因為來回車費就得四十塊錢。
韓高氏拉著小寒說錢的事,的確是怕小寒忘了,得到滿意的答複,就問,“立夏有沒有說啥時候回去?”
“明天去縣裡買車票,能買到後天就走。”小寒道,“立夏怕下大雪,咱們這邊一下雪,火車就得停好幾天。”
同一時間,帝都一家四合院裡也在談論東北有沒有下雪。討論的結果是天氣預報不準,預報沒雪,說不定東北在下暴雪。滿頭華發的夏民主,也就是立夏的父親便對大兒子夏明仁說,“明天去拍電報告訴立夏,下雪了就等到年後再回來。”
“離過年還有十來天,下雪也不能下這麼久。”坐在男人旁邊,帶著眼鏡,五十多歲的女子,也就是立夏的母親張淑華麵露不虞,“明仁,告訴立夏,你爸想他了,能回來儘量早點回來。”
夏明仁看看他爸,又看看他媽,試探著說,“要不再等等?”
“有什麼好等的。”張淑華道,“立夏在那個窮地方還沒待夠?”
夏民主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夏明仁看到了,不想也知道他爸又想起十年前,他媽嫌棄他爸,倆人鬨離婚,連忙說,“媽,若是東北這時候下雪,立夏過幾天回來,有可能得在車上過年三十。”沒容張淑華開口,又說,“爸,我先回房了。”
張淑華扭頭看夏民主。
夏民主點點頭。
張淑芳:“先生,立夏——”
“你沒聽明白明仁的話,路上遇到大雪,火車停下來,立夏有可能得在車上待兩三天。不如等到年後,挑個天晴的日子再回來。”夏民主說。
張淑華:“可是你這些日子見天的盼著立夏回來,還說咱家今年總算聚齊了,我以為你……”
“十年都等了,也不差這幾天。”夏民主說這話站起來,“這裡有點冷,我回房了,做好飯再喊我。”說完,走向和正堂相鄰的書房。
砰地一聲,小艾推開房門。
立夏嚇一跳,皺眉道,“你進來咋不敲門?”
“姐夫,我得提醒你,這是我姐的房間,也是我的房間。”小艾道,“你回自己房間敲門不?”
立夏噎著了。
小寒笑了,“她嘴巴厲害,你彆和她叨叨。”小寒隨劉素芬回家前,劉素芬對立夏說,往後去家裡吃飯,立夏隨後就跟來了。以往立夏吃過飯就回去,現在他和小寒結婚了,飯後就隨小寒回房,打算等小寒睡了再走,“洗好臉了?”問小艾。
“洗了。”小艾脫掉鞋爬上炕,就看著立夏,“我都要睡覺了,你咋還不走?”
立夏:“你現在睡得著嗎你?”
“睡得著。”小艾擺擺手,“出去,出去,我得脫衣服。”
立夏看向小寒。小寒道,“你姐夫剛才說,帶太多東西不好上火車,還讓我把以前的衣服都留給你,你不要——”
“要要要。”小艾抱住小寒的胳膊,就說,“姐夫說得對,我現在睡不著。”沒容立夏開口,就問,“姐,你的衣服在哪兒呢?”
小寒指著小艾枕頭邊的大布包,“都在那裡麵。回頭叫娘給你改一下,等我有了錢,給你買新衣服。”
“不用買新的。”這時期的小孩多是拾大人的衣服,因為買布做衣服不但要錢,還要票,沒有票的話,有錢如韓高氏也買不到布,小艾知道這點,不舍得小寒犯難,更怕立夏的娘知道了數落小寒會花錢,“娘說我還長個,一件衣服隻能穿半年,買新的就浪費了,把你不穿的衣服給我就好了。”
立夏聽她這樣說,眼神閃了閃,“一兩件新衣服我們還是能買得起的。”
“那姐夫給我買吧。”小艾道。
立夏不解:“我和你姐有啥區彆?”
“區彆老大了。”小艾道,“像我爹和我娘,我娘給她舅舅買東西,我奶奶肯定會罵我娘。東西若是我爹買的,我奶奶頂多嘮叨幾句。你天天說要對我姐好,連這點都不知道?”
立夏張了張嘴,發現無言以對,他確實不知道,又不太信小艾的話,“小寒,是這樣嗎?”
“是的。”小寒有想過到城裡就暗示立夏,有啥事他出頭,彆讓自己出頭,不然他媽得天天給自己添堵,沒想到小艾先她一步說了,“你是兒子,我是兒媳婦,你是你媽的親人,我是外人,你媽不舍得罵你,她——”
小艾接道:“她一定會罵我姐的。”
“我懂了。”立夏不傻,隻是沒往這方麵想過,他爺爺奶奶走的時候他才十六,老兩口也沒想起來教立夏這些,“難怪你家有啥事都是叔和你爺爺奶奶說。”
小寒搖頭,小聲說,“我家不一樣。以前我爹說再多也沒用,現在我爺爺奶奶怕我爹,我爹說話才好使。”隨即就把韓有福鬨分家的事告訴立夏,“你媽怕啥?”
她媽?自然是怕他爸,立夏想一會兒,“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小艾問。
立夏瞥她一眼,麵對著小寒說,“真明白了。”
小艾呲一聲——眼疼,拿著課本就去小虎房裡。
立夏走的時候,小艾都在小虎房裡睡著了,小寒就讓立夏把她抱回來。立夏把小艾放炕上,就朝她臉上擰一把,“睡覺的時候這麼老實,咋一醒來就這麼會氣人呢。”
“這麼大的小孩都這麼調皮。”小寒道。
立夏:“你就不調皮,小時候可老實了。”
“所以在我像小艾這麼大的時候,你就開始惦記我了?”小寒問。
立夏連忙說:“沒有,沒有。”
“我不信。”小寒道,“看著我的眼睛說。”
立夏那時候想的最多的是要娶個開朗活潑,爽朗大氣的女子,根本不好溫順老實,還嫌小寒這樣的是木頭美人。怕小寒看出點什麼,就說,“今天晚了,你早點睡覺,明天再說。”說完就往外跑。
小寒望著他的背影嗤一聲,轉身關上門,上炕睡覺。
翌日早上,小寒打開門驚呆了,院子裡白茫茫一片。小寒第一反應就是往外跑。正在院子裡鏟雪的韓有福連忙喊住她,“是不是去找立夏?彆找了,立夏在廚房裡幫你娘燒火。”
“立夏沒去買車票?”小寒忙問。
韓有福:“我估摸著還得繼續下,就沒讓立夏去,你們年後再走。”
小寒:“可是立夏和他爸——”
“過幾天天晴了,我去縣裡發個電報。”立夏出來說,“我爸敢罵我,我就讓他回單位住。”
韓高氏聽見了,從堂屋裡走出來,“你爸還有房子?”
“我爸一直有房子。”以前被組織收走了,現在肯定又還給他了。立夏沒說這點,不然又得解釋老半天,“就是沒我的房子住著舒服。”
韓高氏:“既然你爸有房,他不罵你,你也不能讓他長住,不然你和小寒的孩子住哪兒?”
“對哦。”立夏上輩子的老婆沒生孩子,立夏有想過他和小寒的孩子,但其他問題都沒想過,“我知道了。”
小艾:“姐夫的意思,雪停了,你們也等過了年再走?”
“這場大雪過後也到小年了。小年還走,彆人還以為我趕你姐夫和你姐走呢。”韓有福道,“大不了年後早點回去。”
小艾咧嘴笑了,“太好了。”然而,她隻顧高興,忘了韓有福最後一句。
年初二,小寒和立夏走了,小艾哭了,抓住小寒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因為小艾以為小寒得在家過了初十,沒想到這麼快。
小寒上輩子天天在外麵跑,對於離彆沒啥感覺,小艾嚎啕大哭,小虎默默流淚,生生把小寒弄哭了。立夏看到小寒哭了,就要揍小艾。
小艾鬆開小寒就和立夏對打。韓有福趁機抓住小艾,讓立夏和小寒趕緊走。小寒見小艾瞪著眼睛看著立夏,嘴裡不斷罵立夏是個壞蛋等等,又莫名想笑。帶著這種情緒,小寒和立夏到了火車站。
去年恢複高考,能考上的知青都會返城上學,雖然才年初二,火車上也有不少人。立夏看到車裡人多,就扛起大包,拿著車票對小寒說,“你慢慢走,我先去找位子。”
火車上冷,劉素芬就讓小寒拿著被子,立夏抗的便是被子。小寒拎著吃的和他倆的衣裳,從村裡走到縣裡,小寒累得渾身無力,也不好意思讓滿頭大汗的立夏幫忙,就說,“你快去吧。”
立夏上去才發現,彆的車廂人多,通往帝都,也就是他和小寒坐的車廂裡沒多少人。立夏很快找到他們的位子,然而,座位上有人。立夏又看一眼車票,沒錯?就便拍拍正在吃雞的人,“同誌,麻煩讓一下,這是我的座位。”
青年男子下意識想拎包起來,一看手上的油,“坐哪兒都一樣。”指著對麵的空位,“這裡沒人,你坐這兒好了。”
“可是你坐的這個是我的位子。”立夏道。
“誰說是你的?寫你名字了嗎?”
立夏不禁皺眉:“沒寫我的名字,但我有車票。”
男人勾頭看一眼,頓時心虛,往外移一點,“讓給你。”
“這個位子也是我的。”
男人巋然不動:“這是三人座,兄弟,你隻有兩張票。”
立夏一想,他說得對,就想轉身放東西,突然想到應該不會這麼巧,“那你,把你的車票拿給我看看。”男人僵住,立夏哼一聲,“你的座位不是這兒?不是就讓開,回你座位去。”
男人張張嘴,“這,這雖然不是我的,但是我妹妹的。”
“你妹?”立夏下意識往四周看,隻看到一個年輕女子,便是他老婆小寒,“你妹在哪兒呢?”
男人抬手一指,“那兒呢。我這是先給我妹占座位,懂不?”
立夏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頓時氣樂了,“那個穿黑褲子紅上衣的是你妹。”
“對,咋的了?”男人斜著眼看立夏,“不信啊?”
立夏冷笑一聲,道,“那是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