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老式的電梯裡, 史蒂夫手微微垂在身側。他想了一會兒, 終於還是轉頭衝波奇先生笑了笑：“遛狗嘛？”
頭發花白，背有些佝僂，穿著米色毛衣外套的波奇先生抬頭, 奇怪地看了一眼史蒂夫：“……嗯, 對。”
史蒂夫抬手撓了撓自己的眉毛，沒能找到接下去的話題。
他看看電梯頂, 看看電梯底, 再看看麵前網格狀的鐵柵欄。兩手交叉, 掌心向上，拇指互相點著。
難言的尷尬繼續彌漫。
過了幾秒，終於承擔不住身邊詭異的視線，他低頭看向氣氛這麼僵硬的源頭, 聲音發虛。
“安格斯……我們…”不能看著狗？不能蹲著看狗？
不能蹲在狗主人麵前專心致至的看狗？
“汪汪汪——”耳朵大大的蝴蝶犬矜持地蹲坐著, 衝麵前已經看了自己半分鐘的奇怪生物叫了兩聲。
安格斯張嘴：“汪汪汪——”
史蒂夫……
波奇先生微微瞪大眼睛, 蝴蝶犬嗚咽了一下，哆嗦著躲到了波奇先生腳後。
安格斯齜牙。
「叮——」
電梯門剛打開一條縫，史蒂夫一把提遛起安格斯：“波奇先生, 和你聊天很高興, 回頭見！”
前台的看門人推推自己的眼鏡兒, 看向史蒂夫和他肩頭上正在掙紮的人, 多看了一眼，然後兩眼。
史蒂夫…他真的不是什麼可疑人物……
“晚上好，”打了聲招呼, “我朋友要出去醒醒酒。”
看門人垂頭繼續玩自己報紙上的拚字遊戲：“玩的高興，先生…們。”
史蒂夫抿嘴，無奈。
算了，可疑就可疑吧。
也沒什麼彆的詞能形容了。
安格斯捂著自己頭朝下險些掉出去的蓋子，抽手拍了拍史蒂夫的背：“史蒂夫？”
到門口，街邊，把魚放下。
“well，我們出來了。”史蒂夫手微微撐開，笑了笑。
聲音一下子變得很大，很嘈雜，安格斯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海裡一般都很安靜，雖然知道人類很能吵，但是也沒想到會這麼吵。
“你…還好嗎？”史蒂夫看著他的動作，抬了抬他的帽簷，有些不放心。
適應了一會兒，安格斯放下了手，往四周看去。
史蒂夫在一邊，呼吸都放輕了。就有些緊張，像是初次帶朋友回家的感覺。
操心不好，操心他看不到自己覺得美好且驕傲的部分。
不過，從人魚的臉上也看不太出來是喜歡還是討厭，更多的是審視和觀察。
杵在路牙子上無疑是很招眼的，安格斯隨便挑了一個方向，走了幾步。
史蒂夫緊緊跟上，小心翼翼地像看著學步的孩子。
走了三步，安格斯低頭，抬腳晃，大了兩號的鞋浪蕩了幾下，被踢翻到了一邊。
安格斯一隻腳赤著踩到地麵上，跺了跺，然後自己默默把叫「鞋」的東西給套了回來。
真的會硌腳。
史蒂夫全程抱臂看著他動作，嘴角上勾，又忍不住再翹一些。
都說了要穿鞋了，非要吃虧了才老實，真是……
傻兮兮的。
見魚走走停停看看，沒什麼出格的反應，史蒂夫放鬆了一些。就落他一步遠，任由他慢慢地接近著自己的世界。
很快，他們走到了馬路邊。史蒂夫一步跨過去，拉住他的胳膊：“安格斯，這裡要慢一點兒。”
比在家裡，在外麵的安格斯顯然更聽話。
他乖乖地站住了，然後扭身拽了拽史蒂夫的衣服，指向路上一輛一輛過去的車：“史蒂夫。”
“car。”史蒂夫解釋道。
安格斯站在路邊，認真凝視著所謂的「car」。
這是活的還是死的？死的為什麼能動？活的又為什麼聞不到什麼鮮活的味道？
“它的速度很快，由人操縱。”史蒂夫示意安格斯看不遠處的斑馬線，“站在那上麵，它們才不會往你身上撞。”
拉著安格斯在路邊站了一會兒，讓他看清什麼燈亮了才能過馬路。
又領著他來回走了兩趟，確定安格斯知道了以後，史蒂夫才放開已經開始不耐煩的安格斯。
還擔心魚會不會是色盲，現在看來暫時是沒什麼問題了。
一通基本的交通安全教下來，當事人沒什麼感覺，旁觀的人問題就很多了。
史蒂夫四下掃了掃，對於彆人對安格斯投來的奇怪視線皺了皺眉毛。往他身邊站了站，那身量還是很有威懾性的。
一時間，視線倒是少了些。就是好事的，或者沒什麼惡意地也渾不在意地繼續觀察著。
或許他們都會覺得安格斯是個智障。
史蒂夫看著注意力已經到消防栓上的安格斯，潤潤唇。
也行。
他現在可不就是個小智障麼……
安格斯倒是沒有自己被智障了的自覺，研究了一會兒，確定這隻是又一個稀奇古怪的工具後，他就拽著史蒂夫的袖子繼續往前走了。
遇到什麼好奇的東西，他都會停下來觀察一會兒，或者詢問史蒂夫。
所以出門半個小時，他們就走出了一百米。
跟著安格斯能用一種新奇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世界，但是……
有些情況就……很，嗯…一言難儘。
“** off！”女人捂著自己的胸口，抬高聲音。
按下安格斯往人家胸口指的手，史蒂夫尷尬地衝怒視過來的女人笑了笑：“抱歉，我弟弟……有些問題。”
女人看看史蒂夫，又看看抬起臉的安格斯，嘴巴張張合合，最後哼了一聲，擰著步子就走了。
像是拉不下來麵子再多說什麼。
史蒂夫扭頭看安格斯：“安格斯，人，有幾個地方，你不能輕易地指或者是展示出來……”
安格斯看著人類糾結成一團的臉色，眨了眨眼睛。
人類這個反應他眼熟，見過幾次。
微微眯起眼睛，難道人類的胸部和下｜身是類似於塞壬們尾巴鱗片下的地方嘛？
塞壬人身魚尾接軌的胯部，一左一右有兩道細細的線，在線延伸到魚尾上，看不見的交叉點處有隻一指直徑的一小塊圓形淺色魚鱗地帶。
那裡的鱗片很柔韌，也很細密，不止鱗片根部神經密集，鱗片表麵也密密麻麻的分布著感覺神經。
是他唯一有觸覺的小片魚鱗，甚至能靠意誌收縮魚鱗。
剛出生的塞壬都知道那裡要保護好，不能輕易碰。
至於為什麼，嗯，族巫說等他成熟了會告訴他。
但是她先死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被碰，確實感覺會很奇怪就對了。
比如人類一下子就被扔出去了，還老遠。
安格斯突然抬手拍上了史蒂夫的胸，史蒂夫條件反射地動了動那塊的肌肉，胸肌跳了跳。
氣氛凝滯了幾秒。
史蒂夫……
安格斯了然了。
“……這就是我…準備說的，No——”史蒂夫捏著他的手腕按回他的身側，讓他規規矩矩的放下。
聲音有些咬牙切齒。
回去一定要教明白了，不對……
不…回去教感覺也很奇怪。
史蒂夫揉了下自己的太陽穴：“算了，你隻要知道剛剛那個動作是個No，好嗎？”
“先記住。”
“……並且，”史蒂夫頓了頓，有些臉熱，“下麵……也不行，好嗎？”
“反正……No！”
“就這樣。”史蒂夫匆忙移開自己的視線。
安格斯皺皺臉，人類事兒好多。
他都摸了自己了，除了把他拍出去，自己也沒有這麼囉嗦好吧。
不客氣地又摸了一把，安格斯有些饞，咂咂嘴。
史蒂夫打了一下他的爪：“不可以。”
安格斯扭頭一口咬上他的胳膊。
史蒂夫……
鬆嘴，安格斯舔了一口出血的地方，哼了一聲，擦擦嘴邊的血跡。
史蒂夫……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做什麼。
“安格斯，你沒有見過女性…嗯，雌性嘛？”史蒂夫有些疑惑地詢問安格斯，“就是……和你不一樣的魚。”
比劃了好一會兒，安格斯才知道了他的意思。
有啊，但是除了繁殖季，她們要第一批整理產床以外，從表麵看，和後麵負責二次整理產床，並且孵化小塞壬的那些真的看不出來什麼區彆。
族巫說他還沒到年紀知道自己是第一批還是第二批呢。
但是和人類解釋起來太麻煩了，看他給自己解釋個東西就抓耳撓腮的樣子就知道了。
安格斯選擇不理他。
“…啊，算了。”史蒂夫捏捏自己的鼻子，不再追究。
他還是回頭自己查查資料好了。
或者等他們交流更容易了一些再說。
“史蒂夫。”安格斯突然頓住腳，低頭看著對麵。
史蒂夫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那是一隻大大的金毛，金亮的順滑毛發，無害的溫潤瞳孔，撒著舌頭，乖順地蹲在主人的身邊。
明明是很大一隻，卻給人一種溫柔的感覺。
“狗，和剛剛你看到的那隻一樣，”史蒂夫側頭看了一眼安格斯，笑了笑，“……是一種…”
動物一詞卡在嘴裡，史蒂夫沒能說出來。
這世界上除了人類以外的生物都叫做動物，但是他不是很想把安格斯也劃進去。
“是……寵物，人類的朋友，夥伴。”
雖然最後挑出來的詞聽上去其實也不是很好。
不管是哪個詞都透露著一種獨屬於人類的自大。
安格斯重複了一聲：“寵物？”
“……人類會親近的，和自己不同種族的生物。”史蒂夫緩慢地扯出一堆自己都有些暈的術語，安格斯的反應就可想而知了。
“就像是我們。”史蒂夫來回指指他們，而後覺得這比對也不太對勁兒。
安格斯福至心靈，篤定道：“食物。”
史蒂夫……怎麼都不是那個意思……
那蝴蝶犬還是很漂亮的，可千萬不能讓安格斯給吃了。
“寵物不是食物，不可以吃，絕對不可以吃！”史蒂夫迅速改正安格斯的觀點，一直纏著安格斯直到他不耐煩地跟著史蒂夫後麵，保證絕對不再把寵物當做食物。
史蒂夫鬆了口氣。
安格斯拽著史蒂夫的衣角走了幾步，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史蒂夫，眼神莫名。
手插兜，跟在他後麵，配合他步子的史蒂夫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
安格斯凝視著史蒂夫。
人類……不會是在變相要求自己絕對不能吃掉他吧……
他之前就沒這個打算了，他嘗過了，好吃是好吃，但是吃過以後並沒有飽腹感。
不止沒有飽腹感，甚至還會有空蕩蕩的感覺。
味道和感覺對不上，很奇怪。
他回頭看了一眼馬路對麵那個蹲在路邊撒嬌要旁邊的人類撫摸才繼續挪動的生物，又看了一眼史蒂夫。
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招招手。
畢竟是傻乎乎的人類，離開自己就沒辦法過了，自己就讓著他一點兒好了。
史蒂夫垂頭湊近：“嗯？”
安格斯把手放到他的腦袋上，從頭毛擼到胡須，順帶著搓了搓他的下巴，拽住他的衣領晃了晃：“乖孩子。”
“不要調皮。”
史蒂夫……？？？
乖……乖孩子？？不要調皮……？？
隻是剛哄完沒有安全感的人類‘寵物’，安格斯一個沒忍住就又揪住了他僅剩的胡子，拽掉了一撮。
史蒂夫吃痛，捂著下巴，看著安格斯，滿腦袋都是問號：“安格斯？”
安格斯甩掉自己手上的胡子，咂咂嘴，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有種欲蓋彌彰的意味。
既然不打算吃他了，看著他毛去不乾淨的樣子也隻能忍忍了。
就當是給他一個心安好了。
史蒂夫被他一通操作搞得一臉懵，揉著自己的下巴，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自己頭皮都涼涼的。
安格斯幽深地看了他一眼，背著手，帶著些大氣寬容的感覺繼續往前走。
史蒂夫……按理說，應該是越接觸越熟悉，他怎麼覺得他越來越不能理解安格斯在想什麼了。
不敢放安格斯離自己太遠，史蒂夫追上去，把安格斯的手重新掛在了自己的口袋上。
安格斯瞅了一眼自己的手，人類是不是想要根繩子？
“安格斯，說起來，你之前學狗叫……你能聽懂他們的意思嗎？”史蒂夫神經一動，突然非常好奇。
“就是汪汪汪那個。”史蒂夫按照自己的記憶重複。
“汪汪汪——”安格斯翻了翻眼睛，人類笨死了。
“對，就是那個。”
安格斯咂咂嘴，努力扯出自己所剩無幾的耐心，搜集了一下自己的儲備，細細的女聲：“** off！”
突然被罵的史蒂夫懵了一秒。
“什麼？”他卡了卡。
安格斯心累，看吧，就說解釋起來很麻煩。
他決定不跟人類扯了，轉身就要走。
總算是還有些默契，史蒂夫張張嘴，難以置信：“那聲狗叫是在罵人？”
安格斯充耳不聞。
“不，還是嫌棄或者討厭，果然是在罵人吧……”史蒂夫自言自語。
他還覺得那狗叫起來挺可愛的……
·
溜達了一會兒，附近街道上安格斯不認識的東西基本都知道叫什麼了。就是具體作用，史蒂夫雖然解釋了，但是安格斯理解成了什麼樣還有待商榷。
鼻尖一縷血腥味飄過，安格斯腳步頓了下來，還有火｜藥味兒。他瞳孔微微縮緊，繞著附近打轉，試圖找到味道是來自於哪裡。
但是血腥味兒很快就被一股彌漫開來的香氣壓了過去，正將注意力集中在嗅覺上的安格斯頓時覺得鼻子上衝上了一股兒勁兒，直通天靈蓋兒。
他反射性地把鼻子捂在了旁邊人的胳膊上，試圖用他的皮來阻止那股味道繼續入侵自己的腦子。
史蒂夫反手護住他，還以為他被什麼東西驚到了。
“沒事兒，安格斯，沒事。”史蒂夫拍拍他的背，雖然不清楚是什麼驚到他了。
安格斯抱著人類的胳膊，臉往深處埋了埋。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了臉，臉因為憋氣染上淡淡的紅。
“安格斯？”史蒂夫撥了撥他的帽子，方便看清他的臉，低聲問道，“是哪裡不舒服嘛？”
“如果不舒服，我們可以現在就回去。”
“還是說你想去海邊看看？”史蒂夫想到了安格斯離水久了以後就會皮膚乾裂的症狀。
安格斯捏捏自己的鼻子，沒怎麼在意人類在說什麼。他衝西南方向看去，如果沒有那突然彌漫的香氣，想鎖定還有些難度。
但是既然這麼刻意地用香氣掩蓋，目標就很明顯了。
史蒂夫見他一直看著那個方向，也皺眉打量。
很快他就發現了一些微妙的地方，以某個地方為中心，輻射出去的各個方向上每隔十米就有一名身材健壯，神色警惕的人物不遠不近地挪動著。
最遠的人距離中心半徑不會超過五十米。
是專業的保鏢。
史蒂夫拉了拉安格斯的胳膊：“沒關係，和我們無關。應該是有什麼重要的人在這附近。”
安格斯抬眼看他，突然抓起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胛骨。
史蒂夫不明所以：“怎麼了？後背有東西？”
他掰過安格斯，看了一下。
“沒什麼啊……”
安格斯挪挪自己的肩膀，雖然動作幅度有所控製就不會硌到，但是身體裡有異物，還會隱痛的感覺果然還是不太好。
附近的火｜藥味兒讓他想起之前那些不好的事了。
“help——”安格斯扭頭看向史蒂夫，拉著他的手碰自己的肩膀。
史蒂夫皺緊眉：“安格斯，肩膀怎麼了嘛？”
他稍微用了些勁，想檢查一下是不是骨頭出了問題。
這一摸就摸出了問題：“這是什麼？”
安格斯悶哼了一聲，躲開，史蒂夫匆忙放輕力道。
他沒少受過傷，這種硬物感也有過接觸，但是安格斯不應該啊。
“安格斯，你中過彈嘛？”史蒂夫臉色瞬間嚴肅起來，“還沒有取出來？”
安格斯順次摸了摸自己身上曾經受過傷的地方，他每摸一處，史蒂夫太陽穴就跟著抽一下。
最後他抬手夠肩胛骨，然後攤開手，示意人類自己夠不到那裡。
他直直看著史蒂夫：“help——”
然後手指了指那些火｜藥味密集的地方。
史蒂夫抬頭看向那些保鏢圍攏的方向，擰緊眉毛，手攏過安格斯：“彆擔心，他們不會再傷害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