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冰冷的祭品化作滿身怨戾的鬼物,撲向衣飾莊嚴華麗的祭祀者們。
神明淡漠的看著這一幕,說不上是厭惡還是冷漠,那黑邃如淵的眼底似乎隱藏著什麼極冷、極暗的東西……
心念。在神明第一次接觸凡人之前,從未有誰注意到過這種力量。
通過想象、溝通,他們用“相信”為加工過的貝殼賦予虛幻的價值,創造出金錢的概念。同樣如此,他們創造出沒有實質的律法與規則、創造出商貿的招牌與家國的劃分……這些隻存在於人們心念當中、並不實有的東西,卻的的確確地使他們能夠聚集在一起,向著同一個目標施力,逐漸在大地上建立出成就,而那些力量原本比他們要強大得多的虎狼象豹,已經被驅逐到彆的地方。
這就是心念的力量,但它仍然是不實有的,假若人們不再相信金錢,那麼打磨過的貝殼就一文不值,假若人們不再相信律法,那麼這些原本人人遵守的條文也就成了紙上的廢痕。
但是,當心念與神力相結合時,卻可以誕生出實有的東西。比如……地府。
神明的指尖繚繞著心念,這是他從那些因果斷裂的眾生身上收集來的。怨恨、不甘、感念、渴盼……他們還沒有地府的概念,隻是對因果的神明有著朦朧的希冀。而這些朦朧的心念在神明的神力引導之下,逐漸化作了地府的基底。
神明所想要建立的地府,並不是某一個地方、某一方勢力、某一件法寶……而是受到天地承認的一個運轉規則,它將極大,大到包含整個世界,它也將極小,小到無處不在,使一切因果沒有能夠超出它的,也沒有能夠被它疏漏的。
然而就如同太陰所說,天地自有其運轉,想要更改何其困難?
可天地自發的運轉,便一定沒有疏漏嗎?若是沒有疏漏,為何過去不可計年中,因果命理安然無恙,最近卻開始毀斷混亂?若是沒有疏漏,他又怎麼可能,在天地間逐步建立起地府呢?
神明垂眸看向掌中虛幻不定的地府雛形,慢慢收攏指尖,將它握在掌中。
它現在還太脆弱了,這點心念遠不足以使足以使地府誕生。他需要更多的、更明晰純粹的心念。
但心念的力量是相互的,在他利用心念的同時,也在受著這種力量的影響。祭拜者們對他的期望,沿著那些他與眾生結締的因果線,傳來一聲聲猶如心跳的震動。
這種影響並不難解決,凡人的心念幾乎無法撼動神明久遠以來打磨出的堅固神心,便如同蚍蜉無法撼動大樹。
可假若蚍蜉盈千累萬、夜以繼日呢?
渴望公正、渴望審判、渴望報複……怨恨、不甘、苦痛……
他或許已經受到了影響,所以才會在那惡祭中插手,使他們的惡果提前成熟。
神明敲了敲瑩白如骨的筆身,那猶如心跳的震動便停止了。這支筆以他的骨為身,生來便具有審斷因果的能力,在祭煉之中,他融入了太陰贈予他的命理之法,它便也具有了部分記改命理的能力。
這支筆,足以承載他暫時無暇處理的那部分心念影響了。
若隻是如現在這般收集心念,建立地府會是一個很長、很長的過程。哪怕他不入輪回可以一直等待下去,但世間的因果隻會在等待的過程中愈發散亂。他應該尋找一個更有效率的方法……
又一個記憶碎片結束,大霧再次升起。
……
在琅越城西南方向,有一座碧翠的山,在四麵枯黃打蔫的土地中尤為顯眼。
仲永望停下馬,驚喜地望著那座山,問道:“那是什麼山?”
帶路人道:“大人,那座山不能進,那是座毒山,附近的村落和我們這些常年跑這附近的人都知道的。這座山現在還綠著,說不定就是因為山中的毒。”
仲永望遺憾地歎了口氣。帶路人叫許申,是這附近老練的行商,被他雇來帶路。他是盧國的監察使臣,常年替王上四處走動,察看王都之外其他地方的情況,然後回去稟報。這一次一方麵是看看災情,另一方麵則是為了查一查那些一直在暗地裡挑唆流民反叛的究竟是什麼勢力。
為了能夠見到真實的情況,仲永望通常都是隱藏身份暗中走動的。這一次他帶了兩個隨從假做前來尋斷了聯係的親人,許申也並不知曉他的身份,想來不會欺瞞他,但再謹慎點也沒什麼不好。
仲永望抬頭看了看天色,道:“今天趕了許久路,馬也疲了,既然附近有村落,我們就先去修整修整吧。”
許申隻當他連續幾日奔波疲乏了,指了最近村落的方向後,幾人駕馬向附近的村落行去。
兩人去的村落名叫寶桐村,去到的時候,天色剛剛開始昏暗,卻見村口有幾個背著籮筐的村民喜氣洋洋地往裡走,籮筐裡裝著的則是滿滿的野菜野果,還有幾隻被套住的獵物。
仲永望好奇,前去與他們搭話,他慣於此道,幾句話就讓原本有些警惕的村民們鬆弛下來,等他詢問山貨的來曆時,也不隱瞞。
“是那座毒山頭上采的。”村民答道。
仲永望訝異道:“毒山頭?”
“那山裡有個神仙,能夠幫人解山中的毒。”一個村民說道,“我們也是這幾天才知道的。”
仲永望大感驚奇,等進村安頓下來後,找人詢問起來。
“那毒山頭腳底下,有個馮家村,他們村離山最近。前一陣兒他們村裡有人餓得受不了了,想著毒死也比餓死強,就進山找吃的去了,然後就遇見了神仙。那神仙幫他解了毒,還跟他講,讓他回去後告訴其他人,以後都可以上山來采獵,隻要彆太貪心,就能找他解毒。”村民歡喜又遺憾地說道,“我們村離得遠了些,昨天才知道消息,要不然五叔公說不定就能熬過去……”
仲永望陪他歎了一場,又問道:“我明天能跟著去看看嗎?”
村民猶豫起來。
仲永望保證道:“我不拿山裡的東西。”
村民擺手道:“不是因為這個,神仙許大家拿,我們就沒有攔著的道理。再說了,那山中的東西全都有毒,就算貪心拿得多了,神仙解不了那麼重的毒,拿了也是白費,吃了就是尋死。”
仲永望追問道:“那毒很厲害嗎?隻有神仙能解?”
村民道:“那當然了!這事兒是我們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要是有人能解這毒,大家不早都知道了?再說了,之前那場大雨厲害吧?可這山愣是沒事兒!這說明什麼?”
“說明什麼?”仲永望很配合地追問道。
村民道:“說明這山裡的毒比那雨厲害多了!你想啊,那些山裡的草木野獸,都能夠在那麼厲害的毒裡活下來,還怕那幾天的雨嗎?你看他們在雨後什麼反應都沒有,就該知道那毒有多厲害了!要不是有神仙解毒,誰吃裡麵的東西誰就是個死!就算當時沒事兒,過不了多久也肯定得完蛋!”
“那為什麼……”仲永望問道。
村民猶豫了一下,道:“除了裡麵的東西都有毒,那山和平常的山沒什麼區彆,也沒什麼好看的。你若是想看山的話,進去轉轉也沒什麼,隻要不待得久了、不吃山裡的東西,也用不著找神仙解毒。”
“我想見見神仙。”仲永望直白道,“你也知道,我是來尋人的,眼下這個時候,這麼久沒找到,實在心焦,想求神仙幫幫我。”
村民不好拒絕,躊躇了一會兒後,說道:“那也行。就是……我得事先提醒你啊,那是位好神仙,就是模樣不太好看、有點嚇人,你千萬彆冒犯了神仙。”
仲永望點頭:“這是自然。”
村民卻仍然不放心,來回反複叮囑,一方麵因為受到恩惠不太想說神仙的相貌問題,另一方麵卻對仲永望可能會冒犯神仙擔心不已。
這種糾結的態度,倒令仲永望更加好奇起來。他看得出來,人們是真的愛戴這位“神仙”,可這位“神仙”究竟是什麼模樣,才能讓他們如此難以言表呢?
百姓們很多人並不分辨神道修行者和仙道修行者,隻把他們統稱為神仙,也不知道這位“醜神仙”究竟是什麼情況。但他願意救助周圍的人,那就是好事情,作為盧國的監察使,他無論如何都應該與對方見上一麵,這位“神仙”若是能夠與盧國達成合作,那就更好了。
……
毒山頭腳下,這裡剛剛進入毒山頭的範圍,人們在這搭了一座草廬,此時正有四五個人背著老人又或是抱著孩子排隊進出。
草廬中,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從木頭手裡接過苦藤汁,催促著孩子喝下,在小孩皺著臉喝完後,往他嘴裡塞了顆果子。
小孩含著果子,含含糊糊地對木頭道謝:“謝謝醜神仙!”
婦人眉毛一立:“說什麼呢!”
“不打緊。”木頭擺手笑道。
小孩心念是感激的,這就行了。他是醜,人們就算嘴上不說,心裡也是這麼覺得的。
之前那個進山想做個飽死鬼的人,都不打算活了,見到他的第一反應不還是“媽呀”一聲連滾帶爬的跑嗎?
那人也有意思,跑了幾步之後就不跑了,木頭問他,他說:“本來就餓,再跑就更餓了。反正都是要死,你殺我之前,能不能讓我吃頓飽的?”
木頭救了他,後來這人果然又回來了,還帶著其他人一起給木頭搭了座草廬,木頭悄悄把一根苦藤延伸過來,就在這裡幫人們解毒。
苦藤是從毒潭裡長出來的,雖然能夠解毒,但也不是可以隨便喝的,這些沒有修行的普通人,每個人能喝的量都有限,能抵抗的毒量也就有限。之前也有人貪心不信,偷偷多喝了彆人的苦藤汁,結果被送到他這裡救命。自那以後,就再沒有貪多的人了。
苦藤汁在流出來後,能夠維持的時間有限,很多家裡離這遠的,沒辦法把苦藤汁帶回去,都是帶著人來到這裡喝的。
人們雖然仍就覺得他的樣貌可怖醜陋,但卻不再害怕他,哪怕喝過苦藤汁之後,也會來草廬這裡看他。
木頭向小孩張開手,手心裡開出一朵小小的白花來。小孩幼嫩的手掌搭到他手上,一點都不害怕地摸了摸。
木頭把花摘下來放到小孩手上,說道:“好了。”
抱著孩子的婦人又向他謝了一遍,退出去讓下一個進來。
等到天色變暗,來解毒的人都離去後,木頭張開手心,又一朵白色的小花慢慢開出來,花瓣輕輕震動著,傳出一曲琴音。
木頭閉上眼,那張漆黑可怖的臉上,逐漸露出笑來。
這是神術所幻化出來的白花,是之前丁芹來看他時送給他的。琴聲如水,縱然暫有低落困守,但水勢不止,終有一日可破岩改岸。琴曲尾聲洋洋,天地廣闊,那是對他的祝願。
木頭很愛這支琴曲,正靜靜地聽著,忽然睜開眼睛,看向廬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