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瞧見這一張臉後,隻是皺了皺眉,但麵色並未有什麼變化。他早已看出那女子身上的鬼氣,鬼類多以恐怖麵相示人,但恐怖的外相也隻是外相而已,隻要自己的心不受乾擾,那麼這些外相與春花秋月又有什麼分彆呢?就算做不到自心不動,如果見的多了,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跟在老道身後的年輕道士卻暫時沒有這份定力,他呼吸凝滯了片刻後方才重新恢複,倒是被他背在身後背簍裡的小道童一直半垂著頭,半點反應也沒有。
月娘笑了一聲,她的笑聲像空穀銀鈴那樣清脆悅耳,可是笑起來後牽動的那張沒有皮的臉上肌肉蠕動,就顯得更加可怖了。
“你看見的我是什麼模樣?”她歪了歪腦袋,好奇似的問道。
老道冷哼了一聲,對著吳侯道:“我沒空與你玩這等弄鬼的把戲,你肆意戮害自己的信眾,今日就要給出個交代!”
“啊,我明白了,你看見的也是我沒臉的樣子。”月娘輕聲道,“你們都一樣。”
“道長莫急,你修行這麼久,應該有點耐性才是。”她看向從老道袖中遞出的黃紙,一字一字咬出那三個寫在前頭的名字,“丁望、劉肆、韓生……他們都是我哥哥的同窗呢,山積書院的學生,可以讀書識字、學習道理的才子,就像道長你一樣,可以學很多很多東西……”
“但我就不行,我學的和你們都不一樣,我學的是打絡子、繡活兒,我的繡活兒可好了,城裡錦繡坊內最好的繡娘,一眼就看中了我的功底,收了我做學生。她說我繡出來的東西有靈氣,我最擅長繡人物,尤其擅長繡美人,粉麵桃腮、雙目含情。我繡很好,但繡活兒卻是不教道理的。”
月娘一邊倒著酒,一邊柔聲細語地講著:“繡活兒好,就會受到歡迎,有很多訂我繡活兒的單子,其中就有青紅閣的單子。青紅閣你們大約是不太清楚的,那是男人們喜歡去尋歡作樂的地方,裡麵的胭脂水粉、綢緞首飾用得最多、最頻,用的繡品自然也多。”
“這些東西呀,少有是自己用的,多的是手帕香囊之類的小件,用來送給客人的,男人們哪懂這個?她們說是自己繡的,那些客人多半就信了的。許多山積書院的學生,也是那裡的常客呢……”
……
山積書院。
幾個學生聚在一起談論韓劉丁三人與吳侯廟的事情。
“我們要去看望他們嗎?”有人猶豫道。
“算了吧,他們那樣的人家……我可不想去。”
“可夫子教導我們要仁義,大好年華,卻要被勾魂配鬼妻,隻是一句玩笑而已,吳侯也太嚴苛了些。”
“那也是他們自己招的,那樣張狂怎麼會不招來禍端?”
“他們三個雖然平素不好,但也不至於此。你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隨口說錯一句玩笑嗎?隻是說錯一句話而已。”
“也是……要不我們去看看韓生?劉肆丁望他們那樣的就算了吧。”
韓生和劉肆丁望他們兩個不一樣,他是家貧,然後主動湊上去巴結人家,並不像劉肆丁望那樣欺負人,隻是跟那兩個混在一起。雖然讓人瞧不起,但跟著劉肆丁望,他們兩個偶爾會給他一些好處,韓生家貧,也是可以理解的。
幾人敲定了事情,朱康寧卻突然注意到一旁的莊海一直沒有說話,於是拉著他道:“莊海,你不是素來與韓生交好嗎?要不要一起去?”
莊海麵上一片冷淡:“去了又無法解決麻煩,我不去。”
“可是……”朱康寧正要說什麼,卻突然被打斷了。
一個學生走到廊下,問道:“你們聽說了嗎?他們請興豐觀的人來幫忙了,現在興豐觀的道士已經上山了,山上的人全都被清下山了!”
卻見之前還冷淡的莊海突然麵色一變,站起來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就剛剛,那些從山上下來的人才進城呢,把消息傳進來的。”
莊海丟下他,轉身就往外麵跑。
“哎!你去哪?待會兒好上課了!”朱康寧在身後喊他。
莊海卻似沒聽見一般,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朱康寧正要去追,卻被柳江成給拽住了:“算了。”
“怎麼就算了?他這兩天看著不對勁兒啊,你沒看出來嗎?”朱康寧正在發急。
“我當然看出來了,可是他不想讓咱們參合,你也就少參合。”柳江成攔住他,自己也看著莊海的方向,喃喃道,“我總覺得,我好像忘了什麼事……”
……
吳侯廟中,月娘的故事仍在繼續。
“往常這些做好了的小件都是由小夥計送過去的,但是那一天不趕巧,師傅就打發我先去送一趟。我都不必進去的,在門外將東西交給裡麵的小丫頭就行了。然後我就往回走,那不是青紅閣裡麵,那就是普通的地方,隻是離青紅閣比較近罷了……”月娘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慢,像是已經出了神。
她從那裡離開,才走出沒多遠,就遇到了兩個男人。
他們嘴裡罵罵咧咧地,滿身都是脂粉和酒氣混在一起的甜膩,眼睛鼻子都是醉狠了的醜紅。
她低著頭,快步走開,想要離他們遠一點。可是他們把她拽住,嘴裡不乾不淨地叫著,他們捂住她的嘴,把她的頭摜在牆上,拖進巷子裡……
“先是那兩個人,然後又來了一個人要找他們。我認得那個人。”月娘的聲音幽微嗚咽,“他是哥哥的朋友,他見過我的。”
“他大概是要找那兩個人回去,他看見了我,可那兩個人說了句彆掃興,他就不說話了。”
“他認得我的,可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就那麼看著!”月娘的聲音逐漸淒厲。
“他什麼都沒有說!”
……
莊海一直在跑,他跑得太快,胸口疼得像要炸開,上顎滲出腥鹹的血味,可他沒有停。
他不是要去虎丘山上的吳侯廟,那裡他去了也沒有用。他要去找韓生,要趕在吳侯廟裡的事結束之前。
他一直記得那天,韓生是怎樣找到他,把他拉到一個僻靜地方,跟他說的那些話。
“……我去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事情已經發生了。這事不好鬨出來,不然你妹妹就沒臉見人了。他們也不是有意的,隻是醉酒,以為是青紅閣裡的人,然後就……等他們兩個酒醒後,我跟他們談了,他們願意做賠償。”
“我知道他們不地道,可是已經這樣了,鬨出來誰也得不到好,不如就這麼了了,當做沒發生過,對大家都好。”
他說的那些話莊海一句都沒聽進去,他揪著韓生的領子嘶吼:“月娘呢?”
“我把她送回你家了。”
他一拳搗在韓生臉上,扭頭跑回了家。
<
br>
……
“哥哥說得很對,這件事鬨出來,他們家勢大,可以交錢抵罪,然後搬個家,換個沒人知道的城市,躲個幾年就沒事了,就算傳出去,也隻是年少輕狂,一時醉酒犯下錯誤,如今改了就好。不是有一句話,叫‘浪子回頭金不換’嗎?”
“可是鬨出來後,我就毀了。所有人都會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所有人都會對我指指點點,那樣我就沒臉見人了。”
月娘的聲音在大殿裡低低徘徊:“所以我同意了。我們拿了他們兩家的錢,就當做這件事沒發生過。”
……
“韓生!”莊海砰地推開門,正看見韓生驚愕的臉。
“莊海……你來有什麼事嗎?”韓生勉強耐著性子跟他說話。
莊海胸口起伏得很厲害,汗浸透了最外層的衣服,但他眼睛死死盯著韓生:“劉肆丁望他們在哪?”
韓生皺起眉:“莊海,那件事不是已經了了嗎?你錢都拿了,現在又想乾什麼?”
“我問你他們現在在哪?!”
“你還想鬨什麼?我現在沒心情跟你扯這個,你拿完錢再鬨,不覺得晚了嗎?現在鬨出來後醜的是你!”韓生不客氣道。
他自認沒有什麼對不起莊海的了,又不是他欺侮了月娘,他現在正為吳侯的事情煩心,哪有心思應付莊海?更何況,這件事要是剛開始就鬨出來,劉肆丁望的確會有很大麻煩,欺侮同窗的姊妹,能毀了他們大半前途。可現在莊海已經拿完了人家的錢,再鬨出來這事可以說道的就太多了。如果訟師狠一點,完全可以把這事變成莊海貪圖劉丁兩家勢大,自願賣了妹妹,之後貪心不足,還想繼續訛人。
莊海抬起手,袖子一撩,露出一樣東西,穩穩對著韓生。
“弩?你哪來的這東西?!”韓生失聲道。
“他們倆現在在哪?”莊海死死盯著他,“因為吳侯的事,他們倆現在一定在一起,但不可能在劉家和丁家,他們現在不肯帶上你,但你一定知道他們倆在哪。”
“何至於此?”韓生盯著□□額上沁汗,“有什麼條件都可以再談,可你要是殺了人,你就全毀了。”
“月娘死了。”莊海說道。
韓生腦子一懵,看向莊海,正對上那雙冷靜又瘋狂的眼睛。
“月娘……怎麼會死?她不是想開了嗎?”
……
“你是怎麼死的?”年輕的道士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月娘既然決定私下了了此事,那就是想要好好活下去。劉丁兩家出了錢,也沒必要再動月娘。她又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月娘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隻手柔細靈巧,雖因鬼身顯出青白之色,卻並不可怖,反而像上好的美玉雕琢成的。可它搭在那張沒有皮的臉上,卻顯出說不儘的詭異陰冷。
“因為……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呀。”她慢慢摩挲著自己的臉,“聽說是那兩個中的一個,醉酒後把我當炫耀講出來的。”
……
“你隻是不記得了而已。”莊海冷冷看著韓生。
劉肆醉酒,跟那幫狐朋狗友炫耀,說他妹妹滋味好,不信去問丁望。
那天他在學堂,所有人的眼光都是隱秘而異樣的。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是柳江成把他拉到一旁,小聲告訴他的。
沒人知道莊海那時心裡是怎麼想的,他把手心攥出了血,卻來不及做任何事。他跑到吳侯廟,在廟裡跪了一夜,求吳侯把這些傳出來的話抹去。
那夜縣城裡的陰神忙了一夜,一一入夢將人們的記憶改去。可是到後半夜,天色將明的時候,他供在麵前的香突然折了。
有陰神趴在他耳邊聲音細細地說:“回家吧。”
他當時腦子亂得厲害,以為吳侯反悔,一個頭叩在地上正要繼續求,第二下就再也拜不下去了。
那個陰神攔住了他,他看不見,卻聽得到陰神的聲音,那陰神對他說,吳侯既然允諾了,就一定會做完,就算這件事已經沒有意義了也一樣,但他現在該回家了。
他從那話中聽出了不詳,等他跌跌撞撞回到家中,看見月娘胸口插著一把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