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遠僻荒涼得很,並不是個適合接待客人的地方。”這是一個很緩和、很清晰的聲音,好像連歎息,都是舒緩悠長的。
“這裡的確不是。”漓池答道。
“這裡也並不是一個好的落腳點。”
“確實如此。”
“我想不出這裡有什麼,值得彆人特地來一趟,並等待七個時辰。所以我隻好也跟著等待。”
“想不出?”漓池忽然笑了,語調和著步子,不緊不慢地向骨灰壇走近,“如果隻是用想的,我也不會明白,這裡有什麼,值得你特地來此,並等待二十三年。”
“你……你要乾什麼?!”兩個小鬼從案桌下跑出來,哆哆嗦嗦地攔在骨灰壇前。
又有一個個身色青白之鬼,靜默無聲地攔在了兩個小鬼前麵。
“你們忙自己的去。”骨灰壇中飄忽走出一個身影,語氣很有幾分無奈。
他的身材很高大,肩膀比常人來得要更厚實一些,如果按照常人的身體構造來看的話,這種厚實並非來自於肌肉,而是肩胛骨似乎就要比常人更厚實、更寬闊一些,異常卻又和諧。
除此之外,他的膚色雖然較常人略白一些,但並不像其他鬼魂一樣透著青白,若是不仔細看,就是把他錯認成活人也不是沒可能的。
這是一個修行有成的鬼,但他所修行的法門,卻並非通常鬼修所走的道路。他身上沒有多少陰氣,也不見鬼類常見的怨煞,反而透出些柔和、溫暖的氣息來。
像他這樣的鬼,早已不必因畏懼怨煞吞噬神智而困守廟宇中,隨著人們供奉而來的悲憫心念,對他來說也並非必須的。
因此,他留在這裡,一定是有著某個目的。
但不管他是為了什麼留在這裡,這些廟中之鬼,受他教導,遠離怨煞之苦,便尊敬他、愛戴他,認他做自己的先生。
小鬼迷茫地抬眼看他:“……先生?”
“沒事的。”他說道。
其他的鬼魂看了看他的麵色,一個個又默不作聲地離開了,他們飄離了廟宇,分散往不知何方。兩個小鬼也跟著出去了,但離開的時候,一個腳穿過門檻,另一個手拂過門縫,看似是不經意的動作,卻分彆留下了一隻眼睛、一隻耳朵,用來看著聽著廟裡的動靜。
那從骨灰壇裡飄出來的人麵色更無奈了。
“仰蒼。”他自我介紹道。
“李泉。”漓池道,目光似能看入魂魄深處,“二十三年前,你借著一個木匠的幫助來到這裡,對他說,這裡是你家鄉的廟宇。”
“但這裡並不是你的家鄉。”
仰蒼痛快承認:“我的家鄉與這裡相距甚遠。”
“你在這裡一待二十三年,是為了等待。”漓池繼續道。
“但這裡荒涼得很,並沒有什麼值得等待的東西。”仰蒼接道。他的目光落在漓池身上,一瞬也不曾離開過,似是有所期待,又像是在謹慎地評估,卻並不會令人生厭。
“所以你所等待的,是這裡還沒有的事物。”漓池淡淡道。
仰蒼定定地看著漓池,問道:“那麼,你知道我所等待的,究竟是什麼嗎?”
人們會停留在一個地方等待,要麼是像等待一株花的開放、一棵樹結出果實那樣,等待一件已經確定即將發生的事情,可是這裡並沒有值得他所等待的種子;要麼是像等待一鍋湯被燒暖、一張紙上墨痕晾乾,等待一件自己要使之達成的事情,可是這裡並沒有他所一定要做的事情;再要麼,就是像等待一個朋友的到來、一封信件的送達,等待一個未來的約定,可是他身上,也沒有這樣一個約定。
“我不知道。”漓池道。
仰蒼似是怔了一下,但轉眼又大笑起來,他的怔愣並不悲茫,他的笑聲也並不喜悅:“對的,對的。連我自己也不知我等的是什麼,是一個人還是一件事?是一個物件還是一個消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又怎麼能夠指望彆人來給我答案呢?”
“但我知道你為何會在這裡等待。”漓池繼續道。
仰蒼默然不語,等待著一個他已經知曉的答案。
“有人指點了你。”漓池直接道,“你並不太相信她的指點,卻又無法忘記。等到你果然如她所言,遭遇死劫後,就想起了她後麵所說的話,於是來到這裡等待。”
仰蒼仍然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睛卻變得更加明亮。
“這位天女的行跡,我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漓池道,雙目深如幽潭。
仰蒼忽然不由一凜,他看那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可卻又感覺那雙眼看到的是某些更深、更遠的東西。
“繼續等待吧,現在還沒到時候。”
仰蒼聽他說道,然後,那雙令他心驚的眼就閉上了。
……
另一邊。
丁芹、白鴻原本正陪在柳葉桃身邊,等待這並不點燈的一晚會發生什麼變化。前半夜的時候,原本並未發生任何事,但就在柳葉桃撐不住即將陷入睡夢之時,一隻鶌鶋的魂魄突然從遠處飛來。
“鶌鶋的魂魄?”
那白首青身的鳥雀魂魄向這邊急速飛來,在進入院子前隱去了身形,但是丁芹和白鴻都看得到,它一直在附近徘徊不去,它的目標正是柳葉桃!
白鴻皺了皺眉,道:“我去看看。”
丁芹點了點頭,她留在房間內。
柳葉桃茫然問道:“怎麼了?”她的手緊緊攥著被子,整個人已經緊張地繃緊了。
“沒事。”丁芹道,“你有沒有吃過一種青色的鳥?頭是白色的,腳是黃色的,叫聲是‘屈居、屈居’這樣的。”
“我……我不記得了。”柳葉桃道,她的聲音很怯弱,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卻好像已經感覺自己做錯了事,慌忙解釋道,“在之前挨餓的那一陣子,我吃過很多東西,能找到的都吃了,我也不記得有沒有吃過這種鳥了。”
“再仔細想想,你應該記得的。不隻是吃了它,應該是你捉到它、殺了它的。”丁芹繼續問道。
柳葉桃慌忙搖頭道:“不可能的,我從來沒有捉到過鳥。”
“或許不是你捉到的?但是你殺掉它的。”丁芹又問道。
柳葉桃仔細想了半晌,連額頭上都冒出細細的汗珠來:“我記憶裡真的沒有。”
丁芹目光透徹,但卻並未從柳葉桃臉上看出說謊的跡象。若果如柳葉桃所說,她並沒有殺過鶌鶋,那這隻鶌鶋的魂魄,又是為何而來的呢?
宅院外,白鴻已經找到了那隻隱匿的鶌鶋魂魄。
“鶌鶋。”白鴻喚道。
鶌鶋的魂魄隱在一棵樹上,它看著下麵的白鴻,並不做聲,目光警惕,它能夠從白鴻身上感受到很厲害的氣息,隻是因為並未感受到敵意,所以才沒有直接逃跑。
“你飛不過我,我也不想把你怎麼樣。”白鴻半歪著腦袋抬頭看它,“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回答就行了。”
鶌鶋也偏著腦袋看白鴻,片刻之後,小聲“屈居”的叫了一聲。
白鴻皺了下眉,口中發出幾聲鶴鳴。異獸也並非生來通曉人言,鶌鶋雖然有善記不忘之能,但若是以前鮮少接觸人類,不通人言也正常。
鶌鶋還是偏著腦袋,小聲又迷茫地“屈居”了一聲。
鳥類的語言並不相通,就像不同地方的人也有各自的方言一樣,但隻要生了靈智,就不難學會幾種其他鳥語的意思,鶌鶋的語言很特殊,白鴻大概能明白一點它的意思,但卻並不會說它的語言。但隻要鶌鶋能夠聽懂她的意思,那也就足夠了,她又換了幾種鳥鳴聲。
鶌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屈、屈居?”
白鴻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你要是還聽不懂,那我可以幫你。”
“屈、屈、屈居!屈居屈居!”鶌鶋身上的羽毛一下炸了起來,小腦袋不甘不願地點了兩下。
“是誰害的你?”白鴻問道。
“屈居。”
“你不知道?!”白鴻驚異道。
“屈居屈居……”鶌鶋叫得委屈。那殺死它的家夥是從背後偷襲的,它根本還沒看見是誰攻擊的她,就一下沒了性命。
白鴻默然片刻:“那你為什麼要跟著這人?”
“屈居、屈居屈居、屈居屈居!”鶌鶋連撲騰帶跳,很有些憤慨的模樣。
白鴻半猜著它的意思,問道:“你是說,你魂魄離體陰魂神智複蘇後,看見她們正在烹食你的軀體,所以才跟著她們?”
鶌鶋點點頭,繼續叫道:“屈居屈居!屈居!”
它沒有在附近看見彆的生靈,殺了她的肯定是這兩個人當中的某一個,又或者是兩個人都動了手!
能夠在鶌鶋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傷了它的性命,怎麼看動手的都不應該是普通人。是柳穿魚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可她若是對柳葉桃心懷惡意,又為什麼要將鶌鶋肉分給柳葉桃吃呢?在之前缺糧之時,吃了鶌鶋的肉,就等同於免除了無數次被餓死的可能。
鶌鶋憤慨完了,又可憐巴巴地看著白鴻,細聲弱氣道:“屈居、屈居……屈居屈居……”
它是在問,白鴻是不是要護著那兩個人?它雖然是異獸,但年紀並不大,生前連靈智都未曾開全,與白鴻這樣的大妖是沒法比的,更遑論死後。
鶌鶋死得突然又痛快,還沒等反應過來就已經沒了性命,它沒感受到什麼痛苦,也沒什麼深重的怨念。野外生靈互相獵食,本就是常事。因此哪怕是化成了鬼物,它也沒增長什麼本領。若不是死得太過茫然,對不知道是誰殺了自己還有那麼些執念,恐怕它現在都已經進入黃泉重新輪回了。
若是白鴻要護著那兩個人,它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若是我要護著她們,你打算怎麼辦?”白鴻問道。
鶌鶋想了半晌,憋屈地叫了兩聲。若是白鴻一定要護著她們,它也就隻好想辦法放下執念,先輪回再說了。
白鴻讓這小家夥逗笑了:“你倒是看得開。”
“我不管這些事。”她說道,指尖微揚,一枚鶴羽從袖中飄出,落到鶌鶋麵前,“但我之前給過那小姑娘一枚鶴羽,對你難免不公平。我是不能問人家再要回來的,所以也給你一枚好了。”
白鴻說得平平淡淡,但這一枚鶴羽落到鶌鶋身上,它模糊不清的魂體霎時就清晰了起來,根根羽毛分明,爪尖閃著寒光,潔白的鶴羽隱在它頭頂的白羽裡,屬於白鴻的磅礴氣勢一發即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