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蒼……”昌蒲的聲音如水波般飄忽淡去。
丁芹已看入了因果之中。
這是在一條大街上,天色將暮,街道上人影稀少,顯得有些冷清,但這種冷清並不是因為天色越來越暗人們準備收攤回家,恰恰相反,這種冷清是因為這條街上還沒有到開張的時候,但接下來,馬上就要到這條街繁華的時候了——已經有人打開了店鋪的大門,把燈籠掛了上來。
在這樣一條似乎還未醒來的大街上,響起這樣一聲驚怒的暴喝,那簡直就像在沸油裡滴了一滴冷水一樣炸耳。
“你給我站住!再敢跑我就打死你!”這是一聲男人的暴喝,擾得不少人都打開窗戶往外看。
順著聲音看去,就能瞧見一個男人正在追著一個小姑娘。這個男人不是這條街上的人,隻一看穿衣打扮就知道了,他穿得雖然並不太差,可也並不夠好,就是很簡單、很實用的那種普通人家穿的粗布衣。這與這條街上的人、與來到這條街上的客人,都相差實在太遠。
有人從窗中探出頭來,對著那男人不高興嚷道:“吵什麼吵?平白擾了姑娘們的清夢!”
那男人霎時縮了一下頭,連追人的腳步都緩了一下,但緊接著就又加快腳步追了過去,隻是沒再罵出聲。
那個被他追在前麵的小姑娘看上去還不到十歲,街上雖然人不多,也沒什麼阻礙物,但她還是跑得跌跌撞撞的,很快就被絆倒了。
她還想爬起來,但後麵的男人已經追上來了。
他一把掐住小姑娘胳膊,壓低著聲音惱羞成怒道:“你跑啊!你倒是跑啊!你一個小瞎子還想跑到哪去?看我打不死你!”
小姑娘下意識抬起另一隻胳膊擋住頭,臉上木愣愣的看不出表情來,唯有有一雙暗灰色的眼睛十分特彆。這雙眼睛的瞳孔和虹膜顏色混成一片,像燃儘的灰,映不進任何光影。
哪怕是瞎子,也很少有生著這樣一雙古怪的眼睛的。
男人揚起了手,像是要打,可他轉眼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把胳膊放下沒有動手,反而抹了抹她臉上的灰,讓她看起來更白淨些。他另一隻手仍死死鉗住小盲女的手腕,扯著她就往回走。
“再敢跑,回去我揍死你!你一個瞎子,什麼都乾不了,在這兒不挺好的嗎?有吃有喝,什麼活都不用乾就能穿漂亮衣服。我告訴你,彆想著跑,你跑哪兒都活不下去,敢跑回家裡我就揍你,在這兒給我老實呆著!”
他一邊說著一邊大步流星強提著小盲女往回走,把她扯地踉踉蹌蹌的。他本不在意小盲女走得難不難受,自然也不會在意她臉上的表情,反正這丫頭好像一直都是那麼木愣愣的一張臉,一雙灰眼睛死氣沉沉的,看上去不吉利得很。
但盲了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卻也是可以表達情緒的,隻是那情緒被蓋得更深、更難被發現。
天色越來越暗,街上的燈籠掛起來的也越來越多了。它們把正在暗下來的街道又重新照亮,小盲女睜著一雙暗灰色的眼睛,她的世界昏暗無光,眼睛裡倒映出一盞盞燈籠,亮光渾濁而糜爛。
那些在門裡、窗戶裡一閃而過的袖子與衣擺,大多都是精致豔麗的色彩,每一根絲線都浸透了脂粉香,那些晃過的人影都看見了街上的這兩個人,但大多隻是瞧上一眼就不再感興趣。
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這裡是花街,來賣丫頭的從來都不少,想跑的也從來都不少。隻不過這一次,是一個小盲女罷了。
等在門口的人已經不耐煩,若不是之前已經談好了價錢,說不定就已經不想要了。一個盲眼的小丫頭,姿色也不算出眾,隻不過是看著那雙暗灰色的眼睛有點特彆,才起意想要買下。這小丫頭看著安靜,誰想著又鬨這麼一出。
男人已經不見了追人時的凶惡氣焰,點頭哈腰地跟買主道歉。
“行了,你……”那人才掏出錢來,正想遞過去,眼角掃到小盲女的嘴角,突然臉色一變銀子一收,“這我們可要不了!快走快走!彆在這兒礙眼!”
男人順著眼睛往下一掃,才見著小盲女嘴角湧出大股血來。他變了臉色去掰小盲女的嘴,隻見她嘴裡的舌頭已經斷了一半,慘烈的浸在湧出來的血水裡。
男人的臉色難看得厲害,半張著嘴不知是想罵還是想說些彆的什麼。
“把她交給我吧。”旁邊突兀的傳來一個男聲。
他們順著聲音看過去,就瞧見一個身材很高大的男人。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但怎麼看都不像會出現在這裡的人。他的衣服很簡單,並不昂貴也不簡陋,隻是平平的乾淨整潔,但最主要的是他的氣質,太平和了,那種平和是不該出現在花街中的,所以他既不像這裡的人,也不像來尋歡的客人。而他的臉,與昌蒲畫像上的仰蒼一模一樣。
男人哽了一下,說道:“我們這是要賣錢的!”
這話說得底氣不太足,本來就瞎,這一下就算不啞,以後說話肯定也會含糊。更何況,咬了舌頭雖然不一定會死,但治傷也要不少錢呢!而且現在血呼啦這模樣……誰樂意瞧啊!
仰蒼卻隻是從袖中掏出一小塊碎銀來,比剛才要買小盲女那人給的錢還要大上些許。
男人趕忙接過,顛了顛重量後,用牙一咬,像怕仰蒼反悔一樣把小盲女推過去,轉身就走。
仰蒼就這麼帶走了小盲女。
“咬舌是很難自儘的。”他牽著小盲女走,步子很慢,很體貼一個眼盲之人的速度。按照這個速度來看,可能他們直到天徹底黑下來時都走不出這條花街。
可是好像沒走出幾步,花街上的脂粉味就已經不見了。目盲的人,往往其他感官都是十分敏銳的。不隻是脂粉味淡了,就連花街裡逐漸熱鬨起來的人聲也遠去了,周圍的風開始變涼,說明太陽已經越落越低,可風裡的氣息……那種涼意,是山林中植物的涼意,清新的、安靜的。
小盲女有些茫然,她這是到了哪裡?可是她突然又覺察到一件事,隨著那個買下她的人說完那句話,她的舌頭不疼了。
咬舌自儘並不一定能死成,但這真的是很疼的一件事。她下了那樣大的決心咬下去,可是隻咬到了一半就沒了力氣,真的太疼了,她那時仍然想死,可她的肌肉卻已經不再聽她使喚,隻是疼得止不住地發抖,疼得她都沒太注意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舌頭,被她咬出來的猙獰傷口已經不見了,如果不是口中留下濃重的血腥味,她簡直要以為那是幻覺了。
“漱一漱口?”他們停下了,一杯水遞到她手邊。
她聽話地接過,漱去口中腥鹹的血氣。雖然看不見,但她卻覺得身邊這個人給她一種安心的感覺。
“不要輕易去死。”這是仰蒼對她說的第三句話。
然後,她感覺到一隻手覆蓋到她的眼睛上,她下意識閉上了眼,但卻……看見了一盞燈。
不,那不是看見,那是感覺到
。她感覺到了一盞燈,感覺到了那個一隻手捧著燈,另一隻手覆在她眼睛上的身影,感覺到了周圍的山林,感覺到了……那燈焰的光明與溫暖。
“要不要跟我學?”
她暗灰色的眼睛裡倒映出一盞澄明的燈焰,照破了暗沉的死氣。她拚命點著頭。
那人好像溫和地笑了一下:“我叫仰蒼,你叫什麼名字?”
“昌蒲。”
……
畫麵如水波一樣散去,昌蒲的聲音又逐漸近了。
“……是我的師父。”
丁芹眨了一下眼睛,視野回到了正常狀態,絲毫看不出來她剛剛才看過一段因果舊事。
“你們走散了?”白鴻問道。
昌蒲搖了搖頭:“我要找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消息。”
“他已經……死去了。”
……
仰蒼的死是很多因素促成的結果,比如他一定要去做的那件事、比如他偶然得知的那個消息、比如他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之的性格。
但他死在這裡最直接的原因,是有人背叛了他。
那是一個他從未想過的人。
這世上有一個奇怪的道理,那就是曾經幫助過你的人比你曾經幫助過的人更容易幫助你。
仰蒼並沒有聽說過這個道理,但他卻有足夠的經曆和智慧,讓他明白世事的確大多數時候都是如此運轉的。而他所要做的那件事與他得到的那個消息,都不是修為平平的人所能參與的。那是連他都會身陷險境的事情,如果他又將此事托付給修為不如他的人,那麼與害人又有什麼分彆呢?
故此,仰蒼將那個消息托付給的人,是他的師父。
那個人教他修行、帶他入門,指引他點燃一盞心焰,告訴他明燈教的傳承……
他怎麼會想得到,有一天,師父的心焰會熄滅呢?怎麼會想得到,師父會掩蓋了他所托付的消息,並反過來要他性命呢?
明燈教實在是太過鬆散的一個教派,沒有所謂的教主或供奉的神明,也沒有共同商議決策的頂層修士。每一個明燈教中人都各自分散在世間不同的地方,過著自己的生活,沒有固定的聯絡方式,除非相遇之後見到對方的一盞心焰,才能認出互相同屬明燈教中傳人。或有三兩師徒好友之間會有固定聯係,但這種聯係也僅限於一個小圈子。
這使得明燈教更類似於一種廣傳的修行法,而並非某一個勢力。
這固然有其好處,明燈教的教眾遍布各地,但卻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已經成為了一股很龐大的力量。
但如果這力量沒有那麼分散、如果明燈教的教眾之間能夠互通信息,仰蒼或許就不會落入今天這個境地。
仰蒼忽然一歎。他入明燈教,踏上修行道,是他師父指引的。在傳授給他點燃心焰之法的時候,他的師父就教給了他明燈教的誓詞。
他一直記得那個誓詞,但他師父卻忘記了。
仰蒼看著掌中心焰,他好似突然下了一個決定。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說道,“來找到我這裡的人,大約有兩種目的。要麼是不想讓我知道那個消息,想要找到我死後藏身之所,再殺我一次的人,要麼是想從我這裡得知那個消息的人。”
“如果是前者,在找到我之後,隻要直接動手就可以了,大可不必費事等待。如果是後者,就算與我立場不同,但同樣都是站在前者對立麵,我又有什麼不可言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