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對梁國稍有了解的人,都不由得會對對這個國家為何能夠續存如此之久而感到驚歎。
凡人壽短力弱,於是相互扶持、聚集而居;凡人癡於貪嗔,於是互生仇怨、需要調停。
於是,就漸漸有了國家。規則構建信任,混亂打破規則。國家便代表著有序的規則。
然而梁國之中……各方勢力堪稱魚龍混雜,那些在其他地方被打壓得存活不下去偏門邪派都紛紛在梁國紮下根來,這等肆意隨心的邪派自然是很難和平共處的,更彆提遵守一國之法了。
這情況是許多代之前遺留下來的問題,一直未能正式解決,但梁國偏偏就在這種情況中續存了下來。這其中有大半功勞都有賴於梁國中的一個機構——戒律司。
戒律司是梁國專門負責與修行者有關事務的機構,直屬於每一代梁國國主。
如戒律司這般由修行者組成、專門負責超凡事務的機構,在各個諸侯國中都是存在的,但梁國的戒律司尤為特殊。
它的管轄範圍上至百官下至百姓,任何與修行者沾邊的事情都在他們所轄範圍內,雖然直屬於梁國國主,但在特殊情況下,卻可以不受國主之命,自行決斷如何行事。
恐怕也唯有這樣的戒律司,才能控製得住梁國內複雜的情況,使得國土上大大小小的勢力不至於脫出掌控。這其中的複雜與精妙,不亞於蜘蛛最精細的羅網,隻可惜,在大劫之後,這樣的平衡無疑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無論那些大大小小的勢力曾與梁國達成了怎樣的默契,在人人自危的大劫當中,隻怕也不剩幾個還樂意與梁國周旋的了。渡不過大劫,萬事皆空,還考慮什麼呢?
清風吹拂過一片片滿目瘡痍的土地,大地是靜默的,厚重且靜默地承載著大地之上的一切生與死,卻無法收容那些過於複雜的悲歡離合與喜怒哀樂。
生靈在劫中的哀哭與悲苦彙聚成了紅塵苦氣,茫茫籠了大半個梁。這是連世上最潔淨的風也無法吹散的氣。
可這道向著梁都方向吹拂過的清風,還是落了下來,落到了這一路上苦氣最深重、最可怖的地方。
錚。
……
“那是什麼聲音?”
一行騎隊在道路上奔馳,領頭人突然勒馬止步,側耳細聽,對身後的其他騎手問道。
這一隊騎手都穿著相似的暗藍色衣服,衣服寬鬆,在袖口、褲腳與腰部緊紮,利落又便於活動。
略有特殊的是,他們每一個人的領口上都繡有二到七道不等的海潮紋,領隊繡的是七道,繡線用的是白色鳥羽織線,這種珍貴的鳥羽在陽光下隱隱反射出淺青色的光芒,紋飾上又有輕微的靈氣波動,這是因為繡紋中附有術法的緣故。
除了領隊外,其他騎手的衣領上用的都是赤紅或棕黃色的絲線,最多的有五道海潮紋,最少的隻有兩道。
這是梁國戒律司中人特有的裝扮,又被人們慣稱為海紋領。梁國之中,任何人隻要一看到他們領口的海潮繡紋,也就知曉這是戒律司中的人了,而一看到戒律司中人,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了與修行者相關的事情。
這一行人原本的目的地是前方更遠處的甘南城。大劫之中,梁國情況愈發糟糕,各路牛鬼蛇神都出來亂舞,他們這些戒律司中人也就長久在外疲於奔命,而這一次前往甘南城,則是因為得到了與玄清教有關的消息。
但在一路疾行就快要到甘南城的時候,領隊的陶錫卻突然勒馬停下,轉而對其他人問了那麼一個問題。
這一騎隊的馬匹各個都是膘肥體壯的駿驥,各個訓練有素,哪怕在疾行之中突然被勒停,也停得穩穩當當。跟在後麵的騎手們也都是修行人,反應速度非凡,這種並無提前打招呼的急停並不會發生什麼相撞的慘事。
在聽到陶錫的問話後,跟在後麵的幾個騎手都側耳細聽了片刻,互相搖頭看過後,一個五紋領的人道:“大人,我們並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陶錫皺了皺眉,他耳邊方才似乎隱約聽到了一聲琴鳴,那聲琴鳴中所含之韻不似常人所彈,隻是在馬蹄聲中聽得並不分明,這才突然勒馬停下。但停下之後,他也再沒聽到過那聲琴音。
罷了。
“繼續前行。”陶錫道。
騎隊再次啟程,在數日未落過雨的官道上揚起一片黃土色的塵煙,嘚嘚馬蹄聲不停。
等到疾行的隊伍又往前跑了一段後,陶錫再次聽到了琴鳴聲,且隨著奔馬的前行,聲音越發清晰起來。
陶錫駕著馬逐漸慢下來,帶著整支騎隊一起停下。這次,不必陶錫說,他身後的騎手中已經有聽到琴聲的了。
這琴聲雖然遙遠,意蘊卻長,其中悲苦哀憫之情,已經使得他們這些遙遠的聽聞者心中生出悲情來。這絕不是普通奏琴者所能做到的事情,更何況在現在這個時節中,處於這樣一處荒郊野外裡。
陶錫皺眉細聽了片刻,決斷道:“先去琴聲處看看。”
他們的本來目的雖然是玄清教,但其他涉及修行者的事情也在他們職責範圍之內,這悲聲來得詭異,必須要去探查一番。玄清教猖狂已久,也不差這一點時間。萬一這琴聲來源之處涉及了什麼□□作亂,此時趕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做下決定後,一行人便偏離了官道,駕馬向著琴聲傳來的方向行去。
越往前走,他們心中就越驚異。他們都是有修為在身的人,自能感受到周圍的氣息變化。大劫之中靈機混亂,天地間雜氣紛起,梁國內慘事眾多哀聲處處,怨戾與哀苦之氣升騰不休,就會造成影響。凡人感知力不敏銳,或許隻會覺得壓抑不安,但對於他們這些修士來說,所感受到的壓抑何止倍數於凡人?
有修為稍低的三紋領受不了感知被迷的狀態,法力運轉開了望氣術,再這麼一瞧,不由呼吸一屏。
灰黑色的氣將周圍籠罩如火場裡的濃煙,修士敏銳的神識已經完全被這些紛亂晦暗的氣給迷住了,無法反饋回任何信息。這對於已經習慣了神識感知的修士來說,無異於被蒙了眼。
而在他們前進的方向處,那濃黑的氣已經如潑墨般難明了。
陶錫叫停隊伍,下了馬,令隊中所有三紋領以下的人都留下來,又叫了一個四紋領的人作為這群人的臨時統領。
“你們看好馬,不要隨意深入。”陶錫道。
按理說這些二紋領的人不應該出這樣的任務,可是現在梁國內情況太糟,人手不足,不得已才把能用的人都派了出來。但按照他們的修為,已經不能再深入進去了。這裡是一處臨界點,再往裡麵可就不會隻是令人感到壓抑了。
陰晦氣本身的危害並不大,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多多少少都會誕生出些陰晦來,但如此之多的陰晦聚集在一起,便代表著必然存在有能夠吸引如此之多的陰晦的東西。那才是真正可怕的東西。
陶錫不必吩咐太多,這一隊人都是熟手,知道該怎麼做,等他們都點頭應下後,他就帶著剩下的人進去了。
再往裡走的時候,就不能像他們之前前行那般隨意了。馬是絕不能騎的,這些馬雖然都是難得一見的好馬,卻也都隻是凡獸。他們隻是因為需要長久在外奔波,再加上照顧一下隊裡修為不足的人,這才會駕馬前行。
但是真正碰到事情時,這些馬是決不能帶上的。
琴聲還在響著,或許是因為濃重晦暗的氣息阻隔,琴聲時斷時續並不清晰,反倒顯出幽微詭秘來。但哪怕隻是聽到零星片段,他們也能從琴聲中感受到深重的哀意。在這樣晦暗陰鬱的氣息中,愈發令人緊張。
陶錫和他帶著的幾個修士都掩了自己的氣息,循著琴音小心翼翼地摸過去。
這場景在普通人看來實在有些古怪。這地方雖然偏離了官道,卻隻是一片開闊的荒地而已,最多有些枯黃的荒草,遮擋不了什麼視線,眼下又正是日中,天光明媚的,可陶錫一行人簡直像在幽暗危險的密林裡一樣,走得束手束腳。
走了許久,陶錫等人卻隻看見了一處小山丘,周圍的陰晦已經濃鬱到了極致,琴聲也已經到了最清晰的地方,然而他們還是隻見到了荒草萋萋,雖然陰晦氣濃鬱得嚇人,但卻並沒有危險。哪怕一個普通人走到這裡,也隻會感到陰冷壓抑,最多回去小病一場而已。
陶錫沉思半晌,目光落到腳下的小山丘上。
“在地下。”他說道。
陶錫取出一張小紙,疊出一隻紙雀,兩手對著紙雀的翅膀一拉將之展開,紙雀就拍著翅膀飛了起來,在陶錫麵前繞了兩圈後,就對著一個方向直直飛去。
這是一種指引小術,屬於沒多少修為的人也可以使出的把戲,好處就是所耗不多,產生的靈氣波動也小。雖然確定了這附近沒什麼危險,不必如之前那般謹慎,但還是先儘量不要引起波動為好。
一行人跟隨著紙雀前行,很快就從小丘上尋到一處被草藤遮掩的隱秘山洞。絲絲縷縷的冷意從草藤縫隙中吹出,像陳腐了無數年的灰燼。
紙雀撲扇著翅膀往山洞裡鑽,陶錫伸手捉住了它,兩指一搓,紙雀就化作了細灰沒了痕跡。
望著幽深漆黑的洞窟,陶錫慢慢長吸了一口氣。他們這次,還真是遇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啊……
陶錫沒再說話,他打了個手勢,隊伍中就分出一人守在洞口,其他人隨著他一起鑽進了洞中。
夜視對於修行者來說並不是難事,不過,在他們進入山洞之後,隻有最開始的一段路程是昏暗無光的,再前方……或幽綠或幽藍的鬼火照亮了這片暗窟。
陶錫一行人被眼前的景象震在原地,在穿過向下的狹窄暗道之後,眼前驟然開闊起來。
那是一大片荒蕪之地,“天空”很低矮,被一根根粗大的石柱撐起,他們的頭頂上方,就是那座在外麵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土丘。
而在這片由石柱撐起的荒蕪之地與土石“天空”之間,漂浮著無數盞幽藍與幽綠的鬼火。
一行訓練有素的戒律司中人都立刻條件反射地遮掩住了自己身上的活人氣息,讓自己看上去幾乎與一具會動的死屍無異。
陶錫沉了沉心,由暗道之口,向山腹內踏出了第一步。
憑他的修為,腳步輕得幾乎像漂浮一樣,並沒有在下方留下腳印。但陶錫還是清晰的感覺到了腳下的觸感,那些泥土黑暗、濕潤、鬆軟,甚至有種血肉般的黏膩感。
周圍的鬼火感知到了他的出現,向他飄近了些許。這些鬼火可不是凡人所見的磷火又或者是陰氣過重之地與少許陽氣摩擦所燃的陰火,而是真實的“鬼”火。每一盞鬼火外,都是一個陰魂。
這些陰魂神智模糊,隻憑本能行動,並不具有什麼可怕的力量,但這座洞窟裡的鬼火實在是太多了……
陶錫在踏出那一步後就沒有繼續動,周圍的鬼火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活氣,在本能的靠近徘徊了一圈後,也就又各自懵懂地散去了,繼續在洞窟中隨意飄蕩著。
陶錫這才繼續又向前走了幾步。他每一步都邁得很穩,附近的鬼火感知到有新的東西出現了,都紛紛靠近,又在沒有發現後散開。
陶錫打了一個手勢,他身後的幾個修士才邁步踏入洞窟中,跟隨著陶錫的步伐向前走去。
在進入洞窟之後,之前一直斷斷續續的琴音驟然清晰起來,再去了那種時斷時續的模糊感後,這琴音反倒也沒了之前給人的那種幽謐詭異的感覺。
陶錫帶著人往琴音響起的方向走去,他雖然沒有說話,眼睛卻一直沒有斷了觀察。周圍那些鬼火雖然看上去是在毫無目的地飄蕩著,但其實總體上是在向著洞窟中心,也就是琴音傳來的方向移動。
一行人靜默無聲的在洞窟中走著,周圍或幽藍或幽綠的鬼火向他們聚了又離。
如果能夠從洞窟頂端的視角來看,就會發現,在這土壤陰黑不見天日的洞窟之中,無數鬼火都在以一種無序的方式,沿著螺旋向洞窟中心飄去,如一片巨大的藍綠色星雲。
而在“星雲”邊境,一隊靜默的隊伍帶著聚了又離的鬼火,在緩慢前行中畫出一道清晰的螺旋線。
隊伍中的人臉色在鬼火的映襯下顯得愈發青白,他們看上去靜默無聲,幾乎真的像一道死人的隊伍融入在了這些鬼火之中。但這支隊伍並不像表麵看上去的那般沉寂,他們私底下一直在以手勢相互溝通。
雖然神識或術法傳音會更方便,但這洞窟之中的鬼氣與陰晦實在太過濃重,隻怕任何一點術法都會引起如水入熱油鍋中般的反應。神識溝通雖然方便隱秘,但也並非絕對保險。陶錫身在戒律司中,這麼多年也算得上是見多識廣,但卻也沒見過像如今這般詭異的情況。
穩妥起見,一行人除了封閉自身的氣息,並沒有再做出任何其他事情。
越是往前走,他們越發現此地情況的詭異。陶錫本還是一步一步穩穩的往前走,腳步卻忽然微不可查的一頓。
這山洞中的泥土原本是黏膩鬆軟的,但他剛剛落下的那一步,腳下卻像是踩到什麼堅硬的東西。
陶錫讓自己的腳步略微重了幾分,再抬起時刻意蹭開了表層的泥土。他在繼續往前走時微不可查地低頭看了一眼。
圓白的,那是一顆顱骨。
越往前走,他們遇到的屍骨就越多,全部都是皮肉已經全部朽爛、隻剩下白骨的狀態,除了人的,似乎還有馬的。
這些骨頭並不完整,上麵的裂痕記錄了傷勢。刀槍、箭矢,甚至還些記錄了被重物碾碎的痕跡。陶錫方法能從這些痕跡上看見那些兵器與盔甲、戰車,哪怕這些東西都已經在時光中朽爛,但仍然在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這是一片古戰場。陶錫想起來了,在七百年諸國混戰之時,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大戰,無數梁國勇士被困於此,他們本沒有投降,然而那時……久戰的梁人遇到了與今日相同的困境,他們沒有糧了。
前線士兵的供給本就不足,被敵軍困死之後,更是運不進任何糧草。梁軍本不想投降的,但在他們吃掉了最後一匹戰馬,連身上的皮甲都被用牙撕扯著嚼爛吞下肚,彼此之間除了身旁的戰友外再沒有任何一個可吃之物後,他們降了。
他們不得不降。
可是敵軍也沒有多餘的糧草了。連年混戰幾乎要耗儘每個國家的底蘊。
敵軍連自己的士兵都快養不起了,又如何能夠養梁軍呢?於是,降了的梁軍,永眠在了這片萬人坑中。
陶錫在想明白之後,忽然感覺到了冷。以他的修為,哪怕是在這種環境中,他本也不該感覺到冷的,但是在想明白這裡是怎麼回事後,他突然就能夠理解了這裡所盤踞的怨煞與陰晦,因為這一點明悟,使他的念頭與這裡產生了一絲微小的共鳴,在這樣濃重的陰晦中,他感覺到了冷。
但陶錫什麼也沒有說,他好像並沒有受到這陰寒的影響,繼續向前走去,他們很快就靠近了第一根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