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陶錫卡頓了一下,不知該如何稱呼。
“李泉。”
“李前輩。”陶錫深深一拜道,“感謝您相救。”
方才那些屍骸驟然化妖,他不是沒法子應對,但他手下的這些人,恐怕就沒有辦法完好無損了,便是交代在這裡一兩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漓池略一點頭,算是領受了他的謝意,腳步一抬,便準備離開。
“前輩請留步。”陶錫慌忙道。
見漓池停步,陶錫神思一定,沒有再說什麼一定要拜謝之類的話,而是懇切再拜,直接問道:“晚輩陶錫,戒律司中人。請問前輩,此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劫之中作亂的邪修不少,真正的隱士高人也有出世的。在真正的有道高人麵前是藏不住心思的,他的感念是真,但有所求也是真,比起拉拉纏纏地扯其他理由,不若直接請教。
漓池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先出去再說吧。”說罷,身形就飄忽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已站在了洞口,停在那裡略略回首。
洞內幾根石柱上的兵甲戰車都開始飛快的朽爛,碎片與灰塵簌簌下落。缺了這些支撐,石柱也開始變得不穩起來,整個洞窟都開始搖搖欲墜。
陶錫等人也反應了過來,現在洞內陰晦怨煞已散,他們也不必再顧忌著不敢施術,此前走了數個時辰的道路,此時不過一個呼吸,就回到了洞口。
洞口外,此前留在外麵的那個四紋領隻見眼前一晃,倏忽出現了一個陌生人影,剛戒備起來,就見陶錫帶著其他人也從洞中出來了,見他們沒什麼問題,才又放鬆下來。
陶錫一離開洞口,就見漓池站在洞外,手掌鬆鬆對著小山丘虛籠著。他順著回頭往小山丘一望,失了支撐之後,整座山丘都開始向下塌,連帶著上麵的山石草皮整塊地下落,卻偏偏沒發出一絲聲響,彆有一種震撼。
等整塊地都塌實了後,原本凸起的山丘已變作了一處凹陷的穀地,荒草仍結結實實地長在上麵,連滾落的石塊崩塌的土壤都瞧不出來,仿佛這裡本來就是一處穀地似的。
陶錫回看漓池,隻見他虛籠著小山丘的手掌已經隨之放下,被垂下的廣袖籠住。這一番消去山丘垮塌的動靜,卻連靈氣波動都沒見多少,端得是舉重若輕。
作為戒律司中的七紋領,陶錫自然是知曉這種手段的。尋常修士以法決施展術法,少不得要搬運靈氣,天地間自會生出靈氣波動,動輒威勢磅礴靈氣如潮,瞧著十分氣勢,卻隻是強行以力推動的法子。但明悟靈機者不需法決,撥動靈機奧妙自然,亦不生靈氣波動,舉重若輕方顯玄妙。
後者雖然難得,但對於陶錫所在的層級來說,卻不算少見,他自己也是對靈機有所領悟的。隻是大劫之中,天地間靈機混亂愈發嚴重,能繼續撥動靈機施術的也愈發少見。此時還能運使這般手段的,無一不是已經在某條道上走出極遠的修行者。
雖然在山腹中時被環境壓製得厲害不敢運使法術,但陶錫也不是隻乾走了一趟。他已經記下了洞中的布局,那幾根吞沒了數百年前兵甲戰車的石柱排布成了一個陣法。世間陣法雖多,但基礎變化都是一樣的,這幾根立柱是明麵上擺著的部分,陶錫多少還是能夠看出些陣**用的。
除了塑造出那等旋渦似的環境,迫使一切進入山腹中的生靈不得不進入中心外,還具有聚煞、引魂等作用。
這裡是七百年前的古戰場,坑殺了無數梁國勇士,這樣的地方最易生出變數,梁國不可能放任其滋生陰晦怨煞,早就處理檢查了無數遍。枉死在坑中的梁軍魂魄也的確都被超度入了幽冥之中重新投胎轉世,洞中那無數鬼火並非當年的梁軍,若真是當年的梁軍陰魂留到現在,也不可能還是那點沒什麼能耐的鬼火,恐怕早就成一支可怖的陰兵了。
當年古戰場中的冤魂與陰煞應當的確全部都清理了乾淨,隻是這片地方到底坑殺了太多人,枉死士兵的血肉都化在了泥土裡,雖然當時消去了怨煞,卻仍成為了一處荒地,除了荒蕪的野草,什麼糧或藥都是長不出來的,就連能把野草根都啃禿的山羊都不樂意吃這裡長出來的野草。這片地因此也一直沒有開墾,就這麼一直荒在了這裡。
洞中的鬼火都是才死沒多久的陰魂,看那樣子,隻怕大部分都是附近死在大劫中的饑民。但洞中也並非沒有一二老鬼。在陣法中心,當時圍在李泉周圍的鬼火中,有幾個火光中隱現血色,已是神智不清怨煞驚人,放出去必然會為禍一方。
戒律司中最高的領上也隻有九道海紋,雖然海紋數量低的並不一定弱,但實力弱的一定紋不上數量高的海紋領。陶錫領上足有七道海紋,已經是戒律司中難得的高位了,但在陣法中心所見的那一二大鬼,已經是足以讓他感到棘手的程度了。
因為這些大鬼怨煞太重的緣故,他很難具體分辨出這些老鬼的年限,隻大約能確定他們當中沒有一個超過百年的。鬼修歲月不超百年,卻已經能夠令他感覺到棘手,那他們的實力必然並非因修煉而生,而是因為怨煞而起。
他們的怨煞這般濃重可怖,生前不知遭受了多重的苦難,這讓陶錫自然聯想起了靠近陣法中心的那些骸骨——他們可都是才死不超過二十三年的人。
從二十三年前到一年前,大劫可還未起,梁國之內也沒有眼下這麼亂,戒律司對國內情況還算有掌控力。陶錫記得很清楚,甘南城這一片地方,可是一直有六紋領的修士鎮坐。按照戒律司中規定,梁國國土內被劃分成幾大區域,六紋鎮府常年鎮坐,七紋巡邊三載一巡,五紋與四紋的修士每旬帶隊查訪,如同布下羅網,密而不漏。
但就是這樣,二十三年中,戒律司卻從未發現這片古戰場又被人秘密起出來,並不斷送進活人生生獻祭。這一大片陣法的內三分之一處,可都是才死的屍骨!這二十三年裡,究竟死了多少人?這樣大的手筆,又為何一直沒有被發現?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當年古戰場毀傷土地的凶氣再重,可是如今已經過去七百年了。足足七百年,這片土地都沒養好嗎?這個局究竟是在二十三年前布下的,還是……在七百年前就已經有人暗自下手了呢?
想到這個,陶錫就不寒而栗。他倒是沒有疑心戒律司內部有問題,戒律司之所以有這麼大權力,又能一直把控住梁國內複雜的情況,與它起這個名字的緣由也密不可分。
所謂戒律司,並不隻是為梁國內的修士們定下戒律嚴密監督,也是指所有戒律司中人都需要守持戒律。
但戒律司中人所受戒律與吳侯所修持的持戒法又有不同,二者並非同種法門。吳侯所修的持戒法其戒在內,嚴苛謹守自身,修成後可以獲得特殊的持戒神通,而戒律司中人所受之戒在外,要求也寬鬆許多,並不像持戒法那樣對自身的限製細致入微,也沒有什麼持戒神通。
戒律司中的受戒,說白了其實就是一種維持忠誠,且讓受戒者可以分享梁國國運的手段而已——所有入戒律司中的修行者,所受第一條戒律就是維護梁國與胥氏。
隻要受了這條戒律,他們就可以享受梁國國運的庇護,自身之運也會彙入梁國之中。雖然如此,但一國之運顯然要比一人之運要大得多,有了國運的庇護,他們修行路上就能減少許多坎坷。所受戒律越多,國運對自身的庇護越高,最高一共就九條。唯有受到越多的戒律,才能獲得越高的職位。這其實算得上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戒律司中人越多,梁國之運也就越大,梁國之運越大,反饋給戒律司中人的好處也就越多。
唯一可慮的事情就是,萬一他們違逆了所受之戒,他們在此之上的修行之基也必然崩塌。這是無法掩蓋的。
陶錫大約能看出這山中陣法的作用,它在將所有怨煞與陰魂引到陣法中心後,必然會產生可怖的變化。隻是,在他們到中心的時候,李泉前輩已經鎮坐在那裡,一曲琴音輕輕巧巧就化去了陣法,無論這陣法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如今都已經成了空。
這是件好事,但職責所在,戒律司現在能夠對這件事了解得越多,日後也就越好解決。
“這座陣法意指地脈。”漓池道。
陶錫麵色未改,心中卻一驚。涉及地脈便不是小事,也不可能隻有這一處布置,更遑論對方已經布局了不知多少年,雖然此處陣法已毀,但彆處不知還有多少。他不由得心生焦慮,再拜而請教道:“此事事關重大,求前輩有以教我,萬望莫吝賜教!”
他懇切而求,卻見李泉緩緩搖頭道:“我不過是遊曆中途見到此處氣機有異,方才落下發現此陣,無甚可教你。”
陶錫正在發愁,卻忽聽耳中傳音:“梁國北邊有一古村,名為神樹村,村中亦有針對地脈的布置。村落已毀,尚餘殘跡。”
他聽出這是李泉的傳音,不動聲色地抬眼看了看李泉,卻見李泉麵上毫無端倪,好似剛剛那傳音不是他發出的一樣。
陶錫麵上不動,好似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轉而換了彆的話題:“前輩接下來要去往何處?”
“往甘南城一看。”漓池道。
“這也正是我們的目的地,可否請前輩同行?”陶錫笑道。他臉型端方五官周正,外表看上去約莫四十上下,鬢角略有幾縷白發,說話聲沉穩又帶爽朗,雙目明亮卻不鋒銳,十分真誠的模樣,讓人很生好感。
漓池點頭道“可”。
陶錫向他略略告罪,先去前麵接了之前留在外沿的幾個人和馬匹,又寫了兩道文字術法雙重加密且會自毀的信件,一道直接以術法發出,另一道交給了一個跟他一起進入過地窟的四紋領,命他攜帶信件急回梁都。
不必多做解釋,隊中的其他人都以為他是為了地窟中事才挽留李泉前輩同行的,但陶錫卻心知,他是為了那聲傳音。
地窟中陣法已毀,就算戒律司再派來好手,能夠看出來的信息也有限。李泉前輩所提到的神樹村才是重點,就算如前輩所言,神樹村也已經被毀了,但能夠查兩個不同地方的線索軌跡和隻有查一個地方的線索軌跡所得的結果,可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翻倍。
他就算親自走過了一趟地窟,但若想要查清此事,同樣無異於大海撈針。可若再加上神樹村,能夠在二者的線索中找到交叉之處的話,可不知要省卻多少工夫。時間就是先機。
但李泉前輩在告知他神樹村的線索時,卻是以其他人都不知曉的傳音方式。這令陶錫心中生出不好的感覺,難不成李泉前輩在暗示,戒律司中有問題?
陶錫在心中緊皺著眉,麵上卻半分不顯。戒律司中人皆受誓言戒律所限,人人皆望梁國更好,但這戒律卻並不能保證戒律司鐵板一塊,事實上,戒律司中的派係之爭一點都不比朝堂上乾淨。有了爭鬥,便會留下可能被人乘隙而入的漏洞。
除此之外,陶錫雖然對戒律司的戒律有信心,但也清楚這戒律究竟有多鬆散。這些戒律大多論心不論跡,若是有戒律司中人受了蒙騙,自以為做的事情沒有違背戒律,卻已經被人利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些思緒並著戒律司中的一個個同僚們在陶錫心中轉了不知多少圈,表麵上的行舉卻讓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待李泉前輩也是尊敬中不乏親近,但連對戒律司中都會存有疑心,他對這位偶遇的李泉前輩又怎麼能全然信任呢?
他若是這樣容易信任一個人,隻怕也活不到成為七紋領的時候。
一行人之前所停之地與甘南城相距不遠,沿官道而行,很快就看見了甘南城高高的城牆。
甘南城是一座不小的城池,城外分布著無數大大小小的村落與田莊,這個季節正是收獲的時候,過去每年的這個時節,田上都是割過後齊刷刷的麥茬,在夕陽下呈現一片暗金色。但是現在,這些田已經被一人多高的野草淹沒了。在沒有人清理的時候,它們野蠻的生命力足以吞沒每一寸土地。
這些土地都是好的,它們生得出這樣旺盛的野草,也長得起穀粒飽滿的糧,那是世上醫治饑饉最好的藥。隻可惜,在之前的災難中,能夠打理土地的人都已經逃了。
收獲是需要時間的,但人卻是每天都要吃飯的。災荒剛開始的時候,還有老人家寧可餓死也要留下糧種,那是他兒孫明年活命的希望。可是後來就沒有人留糧種了,再留下去,家裡最後一個人也活不下去。但吃了糧種,又能活多久呢?吃了樹皮,又能活多久呢?吃了草根,又能活多久呢?
饑荒是一場病。大地厚德載物,滋養萬物生長,就在那裡;人們有手有腳,不吝花費力氣,就在那裡。這樣的大地和這樣的人們都在,可是地卻要荒蕪,人卻要餓死。
連天上尋不到一粒種子以果腹的鳥雀都不敢落下停歇,直到疲憊的翅膀再也撐不住一次扇動,直直墜到地上,被饑餓的人撲過去撿起,來不及拔毛就用慘白的牙齒撕扯。
馬蹄嘚嘚。
戒律司的人在官道上疾馳而過。
官道本是不允許平民百姓走的,但眼下這個時節也沒多少人在意這個了。官道是最平整、最好走的道路,意味著相對安全和節省體力,而這兩樣對於逃荒的人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
與這些衣衫破舊形容狼狽的逃荒者相比,戒律司的騎隊在官道上實在是太顯眼了。那一匹匹膘肥體壯的馬,在平日裡代表的是讓人們避之不及的權勢,而在現在,它們代表著肉。
普通人是永遠無法理解快要餓死的饑民的,但他們看得見。戒律司騎隊已經遇到過很多次饑民,每一次都會被攔路乞食,餓急眼的人連奔馬都敢攔,若是真停下來,隻會被從馬上扯下來,再被撕奪走身上每一點可用之物。至於那些馬,則會成為饑民們的口中之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