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地尚武,多喜爭鬥。這裡的修士之劫,倒是開啟的比彆處都要早。
怪異大劫雖起於外境,但若心性不足,心隨外轉,轉而又生出了內劫,也沒什麼稀奇的。
鬥爭最易生出爭勝之心,爭勝之心又最易生出嗔怒來,而爭勝,本身就屬貪執。
無論修為高低,隻要尚且未能得道,心就必然有缺漏,這不是什麼可指摘的事情,苛求完人是不現實的。修行本身就是完善自身的過程,要求修行者聖賢無過,就像苛要求一個正在讀書的學子必須通曉所有的學識一樣。學習是過程,修行也是過程,踏上這條道並向前走,就是好事了。
不見可欲,使心不亂。這些隋國的修行者們平日裡或許尚可調服自己的心,然而,大劫已至,便如人見可欲。饑渴之人或許尚能忍耐不去偷竊,可是若此時在他麵前擺放一桌豐盛的美食,他的心又怎麼能不亂呢?
便如同那些欲奪淮水君府的修士們,他們因心憂外劫而欲提前做準備,外劫尚未顯化,內劫先使人狂迷,最後反招致外劫提前降臨。這些修士為了避劫而做的種種努力,卻反而使得自己在劫中陷得越發深重。這其中變化微妙,道理卻是很明白的,隻可惜,被七情六欲迷了心智的人是很難清醒過來的。
更何況,隋國的尚武之風在大劫的影響下,已經越來越偏激了,有時候就算想要避開隻求自保,卻也來不及退出了。便如同戰場上的士兵,四麵八方都是向自己砍來的刀刃,已經沒有辦法脫身了。
隋國像一個旋渦,將這些修士一個個吞沒,並逐漸席卷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大。
不過此時,隋國這個正在轉起來的旋渦,卻悄然降下了速度。
一個名為明燈教的勢力,正如潤物的春雨悄然而降。
在大劫之中起起落落的勢力不計其數,既然有覆滅的,也就有興起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大約就是玄清教了。
可是明燈教與玄清教的崛起不同。玄清教如同突然躥出地麵的筍,一場雨後突然就冒了頭,沒過幾天就抽成了長長的竹竿,但在此之前,它在地下深藏,無人發覺。
而明燈教的興起,則讓許多人都生出了恍然之感。他們或許偶爾在閒談中聽過這個名字,又或許沒有聽過,卻偶然接觸過那手捧心燈的修士,又或許曾得過消減陰魂怨苦的粗淺點燈法……
明燈教像空氣裡的水汽,平時被人們習慣並忽視,可等那雨落下來後,並不會使人覺得驚異。
這些明燈教修士的心焰可以消減陰魂的怨戾苦煞,自然也是可以消減活人的煞氣的。在過去明燈教一盤散沙的情況下,他們所能發出的力量極為有限,但現在統合起來後,在隋國這樣一個許多修士都被鬥爭的凶煞迷心的地方,明燈教修士們爆發出了不可思議的力量。
有時候,那些被狂怒或憤恨迷了心智的人們,隻是需要有人拉他們一把而已,等他們冷靜下來後,自己也就能夠調服內心了。
明燈教的統合,對於正在走向失控的隋國來說,無疑是一場及時雨。但這個鬆散了千年萬載的教派突然選擇在隋國開始自振,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的目的,就在於隋。
昌蒲已經前往隋國開始了她的行動,仰蒼要給自己的弟子做後盾,自然是要從這裡開始整合明燈教了。
不過他們是如何行動的暫且按下不提,此時,還有一行人也在隋國之中。
飄逸若仙的丹頂鶴放開了自己身為大妖的體型,兩翼一展便乘風而起。白鴻載著丁芹,不消片刻便渡過了淮水。
盧、梁、隋三國相鄰,盧國與梁國之間有大青山脈相阻,與隋國之間則是相隔淮水。大青山脈難以翻越,淮水開闊視野無阻,這是天然的屏障。若想在盧梁之間往來,需要穿過九曲河道,若想在盧隋之間往來,則需要橫渡淮水。
寬闊激蕩的淮水對修為不足以長時間浮空飛行的修士來說尚且是一道難關,更何況對於普通人了。隻有足夠結實沉重的大船才能渡得了淮水,然而淮水兩岸開闊,有駐軍把守,一眼便能瞧得清清楚楚,渡江需要不短的時間,誰都彆想暗襲誰。
至於那些修為高到能橫渡大江的修士……用不著他們操心。
駐守在軍中的修士隻抬頭看了一眼那空中飛掠而過的巨鶴就收回了目光,鳥雀類的妖修在渡江上彆有優勢,但他分辨得出來,這是一個真正的大妖,不是他所能攔截的。他手中靈氣波動一閃而過,一道訊息就傳回了最近的隋地大城,再由這座大城,向其他城池傳出訊息,漸漸鋪開到整個隋國。
大劫之中愈發混亂,想要把隋國守成一座鐵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要對隋地內有哪些強大的修士心中有數。
白鴻帶著丁芹來到了隋國,她們倒不是追著昌蒲來的,昌蒲要做的事情太過重要,對她們尚不能信任至此,故而當初各自分開。但丁芹和白鴻原本就是衝著隋國的方向來的,否則也不會在鄰近盧隋邊境處遇見昌蒲。
盧國最敬神明,在神庭的相助下,已經恢複了正常的運轉。梁國邪派林立,太過危險,也不是曆練的好去處。隋國恭敬神庭,卻不似盧國那般平和,也不同梁國那般混亂。雖然白鴻上一次來隋國的時候已經是許久之前了,但隋國多有淮水分支,這些分支多由淮水神君的舊部所掌,可以拜訪結識。故此她們來到隋國也不算兩眼一抹黑。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丁芹曾跟從餘簡學習以音引情之法,與他有半師之誼。餘簡生前為隋人,死後受隋地樂師供養,在大劫開始未久,就因為憂慮離開水固鎮回到隋國了。
因此,在與昌蒲分開後,丁芹和白鴻仍然是按照之前的打算前往隋國,隻不過與昌蒲走的不是同一條路線。
渡過淮水之後,白鴻並沒有立即落下,她們對隋地不太了解,隻是之前與老龜交談時,聽他提起過召湖中的蟹將軍,便打算先去拜訪一番。
秋高天闊,風承托著白鴻的羽翼,地麵上山河似畫卷平展,壯麗如許。
而在修行者眼中,這山河上又籠有一層清淺的氣,清俊山水有其清氣,險惡之地有其凶氣,凡人聚處有紅塵氣……望不同的氣,又有或鮮妍或朦朧之處,使天地更增真實顏色,可見天地真實之美。隻是,現在的天地間,好似全部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渾濁之氣,令人望之不安,這是怪異大劫的劫氣。
不離山中,不見天地,便不會知曉這場大劫的可怖。丁芹伏在白鴻背上,嘴唇不由自主地抿抿緊。她需要成長得更快些才行。
“要不要飛得再高點兒?”白鴻忽然說道。她雙翼一振,忽又高起了幾分,正穿過一小片將散未散的雲霧,遮身繚繞而過,與肌膚似觸非觸,眼前變幻瞬息。
白鴻笑聲清越,丁芹不由也鬆弛了下來,她低下頭正想答話,突然視野裡滑過了一抹暗紅。
她下意識順著看過去,那是一處偏僻的穀地,籠罩著一層淺淡的不祥血氣。
靈目無極儘,她一凝神,便看清了穀地中的情況,那裡似乎是一處隱秘的避世之所,並沒有與外界連通的道路,穀地中有人聚族生活
,而那層血氣的根源……
丁芹正想看得更清楚些,雙目卻忽然一陣刺痛,她不由閉上眼睛痛哼了一聲。
“怎麼了?”白鴻問道。
“我看見那裡有些不對勁兒。”丁芹重新睜開眼睛,不再試圖看清血氣的根源,隻對白鴻指了一下穀地的位置。
白鴻隨之看過去,驚咦了一聲:“那裡居然有人居住。”
“您看見那層血氣了嗎?”丁芹問道。
“什麼血氣?”白鴻嚴肅起來,“你在那裡看見了血氣?”
如果隻是出現血氣的話,並沒有什麼可凝重的。生靈死亡多的地方就容易出現血氣彙聚,刑場、戰場、屠宰場、某些邪修的血祭法門……都會出現血氣籠罩的現象。令白鴻嚴肅的是,她看那處穀地隻是一個普通的避世聚居之所,甚至因為遠離塵世而顯出祥和清淨之相,連劫氣在那裡都淡了許多。
如果一樣事物,是連她這樣的大妖都看不破的存在,卻暴露在了丁芹的靈目中,那其必然不簡單。而丁芹所看見的還是昭示不祥的血氣,這就更由不得白鴻不警惕了。
“是的,但我找不到血氣的來源,想要仔細看的時候,眼睛就開始刺痛。”丁芹斟酌了一下該怎樣描述才準確,繼續說道,“在剛剛被刺得閉目前,我隱約看到那層血氣正在與劫氣相容。而且……我看它有種類似蝗王的感覺。”
“那裡藏著隻大蝗蟲?”白鴻一下想偏了。
“不是。”丁芹努力解釋道,“是蝗王身上那種不同於其他生靈的感覺。”
不同於其他生靈。當初的飛蝗災難起於大劫,因眾生心田乾旱而生。雖然現出飛蝗之相,實際上卻並非真實存在的生靈,而是劫氣所化,虛命假靈。這就是它們與其他生靈最大的不同之處。
可是如果丁芹的意思是指這個的話,她會說“有類似與飛蝗的感覺”,而不是特彆指出蝗王。
“與那些飛蝗也不一樣。那種感覺不是像它們一樣沒有生靈氣息,而是有一種正在‘徹底死去’的感覺。”丁芹咬了咬嘴唇,她努力回想著那一瞬間的感受,她仿佛看見一個幻景,看見一處無法形容的終點,有一個靈魂正在掙紮,卻無法抗拒地向終點滑去。
丁芹將那幻景形容給白鴻,可那一瞬間實在太短了,她越回想,反而越不敢確定了,那究竟是她真實所見的東西,還是隻是她聯想出來的幻覺?
“不是生命死後化為陰魂的死去,而是連魂魄真靈都……也不是消亡,是好像、好像……好像有一處很大的空洞,如果沒入了裡麵……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我感覺到很可怕。我不確定……”丁芹形容得支離破碎,自己也越說越不確定起來。那隻是一瞬間的感受,而且十分微弱,她真的看準了嗎?真的會有那樣可怖、那樣無法形容的存在嗎?
白鴻卻沒有追問,反而安慰道:“沒事,你的感覺未必有錯,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沒辦法講述清楚的。”
“你在幻景中看到的那個魂魄……”白鴻沉吟道。
“有點像靈神,但還不太一樣。”丁芹困惑道,“他好像凝聚了許多生靈心念,但卻又比神明與信徒之間在關係好像要更親近些。”
這個形容倒是讓白鴻有了推測:“肖似靈神卻又不同,這大概是圖騰了。”
“圖騰?”丁芹好奇問道。
白鴻解說道:“圖騰身上也會凝聚人們的祈願,但他們與靈神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靈神會接受所有供奉自己的生靈的祈願,圖騰卻隻接受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族裔的供奉。非其族裔之人就算供奉圖騰也沒有用。”
“每一個圖騰都是獨一無二的,隻是真正的圖騰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有些人甚至認為這世上可能再也沒有真正的圖騰了,想不到這裡可能還隱藏有一個。”白鴻感慨後,又道,“既然你所見的幻景中出現了圖騰,那就必然不會是幻想出來的。”
“要下去看看嗎?”丁芹問道。
白鴻遲疑了一下:“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圖騰,但如果太危險的話就算了。你看到的那種可怕的感覺強烈嗎?”
丁芹想了想,道:“並不強,雖然那處終點的空洞給我感覺很可怕,但它好像也離得很遠,並不能造成什麼危害的感覺。我再看看吧。”
雖然感覺如此,但出於謹慎,丁芹又重新凝神看了過去。如果隻是雙目刺痛的話,她應該還能夠看到更多一點的東西……
劫氣灰蒙,血氣暗紅,茫茫因果,如霧浮現。
她並沒有追溯那可怖的終點,而是在尋找令此地生出這種與劫氣相容的血氣的直接原因。通過對因果粗淺的窺探,來判斷這件事她們究竟有沒有冒險一探的能力……
“嗚!”丁芹忽然捂住了眼睛,眼淚撲簌簌地滑下來,身體不住地發起抖,竟是已經被震傷了。
白鴻臉色一變,雙翼一掀就要帶著丁芹離開。
“等等!”丁芹叫住了她,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得下去看看!”
“不要胡鬨!”白鴻嚴肅道,“不管你看見了什麼,能夠使你瞧上一眼就受傷的存在不是我們該窺探的!”
丁芹的靈目太過強悍,她因為這雙眼睛而遭罪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因為承受不住靈目的力量而受傷與因為窺探到的存在而受傷是兩個概念。前者是因為她自身的修行尚且承受不住這雙靈目的能力,就比如她之前因為看柳葉桃身上的因果時而感到頭疼一樣,並不是多麼嚴重的事情。後者則意味著,她看到的是她不該看到的東西。
“不。”丁芹卻堅持道,“我看到了一個身影,他與昌蒲、還有昌蒲的師父有很重的因果相連!”
白鴻默然了片刻。她明白丁芹為什麼堅持了。
因為漓池上神。
漓池上神與她們是完全不同層次的存在,他們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所關注的事情是沒有什麼可交集的。這種差距就像農人猜測君王用金鋤頭種地一樣。所以,在大青山餘脈當中,漓池上神的隨手點撥對周圍的生靈便是難得的指引,但從最初的宅靈後李到後來的泥鰍兒和小水獺、從修為如她這般的妖神到才踏上修行路的白頰小猴,沒有一個能夠參與漓池上神所關注的事情,他們甚至連知曉都沒有資格,漓池上神從頭到尾就沒有過告訴他們這些的想法。神龍要去行雲布雨,地上的螞蟻又能夠做什麼呢?它難道能夠理解嗎?
地載萬物,天降雨露,眾生又該如何回報以天地呢?初生靈智的小妖采山珍以回報神明的庇護,明曉差距的大妖卻唯有感念深深。因為凡塵眾生本來就是沒有辦法回報天地的。
金六山知曉這個道理,白鴻也知曉這個道理,偏偏丁芹卻擰住了。
她才十五歲,修行不到一年。連白鴻都無法望其項背的神明,丁芹又能做出什麼切實的回報呢?
可這孩子從小失了父母,又受靈目之苦,養成了一副外柔內剛又執拗堅忍的性子,認準了的事情就算一時做不成,也會一直壓在
心裡。就像現在,金六山這樣的大妖都在尋找庇護,李府附近的開智妖修就沒有一個選擇下山的,丁芹也完全可以選擇待在李府之中,在庇護之下安安穩穩地度過大劫,這難道不比出來冒險要輕鬆簡單得多嗎?
她們之前偶遇了昌蒲,這對丁芹來說是一件極特殊的事。因為這是漓池上神第一次主動要求她去做一件事——讓昌蒲點燃心焰。
昌蒲借此尋找到了仰蒼,而漓池上神必然在此之前就已經與仰蒼有了接觸。
這一對明燈教的師徒是在漓池上神的關注之下。他們的出現就像高天之上偶然垂落下的一片雲角,是丁芹唯一能夠觸及到的地方。
“我們並不一定要做什麼,隻是……先不要離開,我將這件事直接禱告給漓池上神,問過他之後再做決定,好不好?”丁芹軟聲道。她也已經從剛發現時的衝擊中回過神來,這樣的事情的確不是她們該窺探的,她也不該就這麼一無所知地下去探查。她不是自己一個人,她的身邊有白鴻,她的背後有上神。
她隻要將自己的發現告訴漓池上神就好了,剩下的由上神來做決定。
白鴻同意了丁芹的想法,在距離穀地數裡之遙的高空盤桓起來。
丁芹閉目祈禱。
她額前的神印微微亮起,在將自己的所見傳遞後,她聽到了神明的聲音。
“你想要去看一看嗎?”
丁芹怔了一下,神明問的是她想不想,可她並不太在意自己要不要去,她把決定權交給了神明:“我……如果需要的話,我就去,不需要的話,我就離開。”
神明笑了一聲,溫聲道:“那是一個廢棄的局,去看看的話也無妨,但不要去窺視其背後的因果。”
丁芹睜開眼睛,怔怔的不知是低落還是感動。
“上神怎麼說?”白鴻問道。
“上神說那是個廢棄的局,去看看也無妨。”丁芹道。
“你有犯錯的資格。”這是上神最後留下的話。
人都是在摔摔打打中成長起來的。小孩子可以犯錯,是因為有父母在背後托著,她可以犯錯,是因為……丁芹咬緊了嘴唇,眼眶有些紅。
“我想下去看看。”她輕聲道。
白鴻雙翼一斂,便帶著丁芹落了下去。無論那裡曾經被布下了什麼樣的局,既然已經被廢棄了,那現在應該都沒多大危險了。
她們沒有直接落在山穀中人們聚居的地方,而是落在邊緣的密林裡。
這處山穀的地貌很奇特,穀地最中心有一小處湖泊,湖泊外的一圈就是人們居住的地方,再往外則是大片的濕地沼澤。外圈的沼澤大部分都是地麵陷在湖水裡的湖沼,年歲不知多久的老樹們密密生長著,氣根垂落如林,板狀根交錯如網,在這些木質靠近水麵的部分,則因為天長日久的浸泡而留下了一層層的水痕。
從外圈往穀地內圈過渡,樹木越來越疏矮,直到沼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露出水麵的泥土與泥土上的灌木和碧綠的草,廣闊的草坪在夕陽下看上去十分美麗,但這並不代表這裡就是可以直接踏足的堅實土地了——在這片具有十足欺騙力的綠意之下,泥土濃稠黏軟,深不見底。身體輕盈的鳥雀飛鼠或許還能在灌木上停落,可體型稍大一些的陸地生物若是落在這裡,隻怕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泥沼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