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很難。大劫正起,他或許不知道大劫的根源在哪裡,但他知道,他想做的是把亂象重新規整。而他竟覺得他從李泉的話中聽出了對這狂妄想法的認同。
杯底淺淺的殘酒倒映出頭頂的銀杏,李泉斟著酒,和銀杏一樣金黃的酒液打碎了杯中的倒影。
“天地已亂。”他陳述道。
“我來為那亂的部分,定下新的秩序。”都極在酒氣裡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
它們都將成為他的根基,他將與它們共存。
……
月滿霜天之時,諸事皆畢。胥桓獨坐在深院井旁。
凡物釀的桂花黃酒並不會使他醉,可是方才主祭禮官唱起的悠悠古韻卻不期然在他腦中回想。
……
杳冥冥兮九泉,君練要兮執篙。
精色珍兮該備,請降兮聞予。
迷徘徊兮吾戚,予涕淒兮軫懷。
多險苦兮其身,祈君兮湣憐。
……
古雅的祭詞拉長著調子,依照節律悠悠起伏,在高曠的空間裡,肅穆、安靜,向神明鄭重地奉求著。
幽暗中流淌著九道黃泉,堅貞的神明在泉上擺渡。
以五彩的珍奇作為供奉,請您降下來聽聽我的話。
徘徊的魂魄是我的親眷,我悲痛哭泣到心中疼痛。
他們身上受過許多險苦,求您給予他們慈憐哀憫。
……悲莫悲兮生死彆。
胥桓倚在井旁半閉著眼,手指搭在井口上,竟和深秋的石磚差不多的溫度。
他待了一會兒,慢慢睜開眼,離開了院子。
虛幻的慰藉永遠隻是虛幻的。
……
幽冥之中,一隻隻像棺材一樣的小船從黃泉之下浮起。
絲絲縷縷的香火自虛而生,纏繞上緊閉的船。幽冥無處不在,進入幽冥中的香火,就像消散在了虛空中一樣。
棺船像在呼吸,幾縷細細的香火從棺蓋縫隙裡被吸了進去。在那煙氣一樣的香火進去之後,棺蓋突然挪開一段,露出一線幽暗的口子。一隻蒼白的手從幽暗裡伸出,搭在棺沿上。
……
蛇口崖下,平靜無波的黑水潭忽然翻起急浪,解廌警惕躍起,看向湖中,額上獨角隱隱散發出幽光。
在黑水潭翻湧的急浪中,鬼王的身影驟然出現,一頭烏發飛散,鳳目含威,白骨刃上煞氣洶洶。
解廌見到是鬼王後,鬆了一口氣,獨角上的幽茫散去,問道:“怎麼樣?”
“你說的不錯,幽冥中果然還隱有一支勢力。”女須冷聲道。
她勘破迷障之後,一直在清理黃泉中的蟲蠹,但一直以來,尋找到的都隻是些小卒子,如九曲河上扮成船家的白麵惡神那般,根本上不得台麵。那幕後之人敢以地脈為閒手,其在幽冥當中如果隻是布下這樣的手筆,怎麼襯得上他的氣魄?
女須早就疑心幽冥中另隱有力量,但她卻一直未能見到蛛絲馬跡。她對幽冥實在不太了解,認真算起來,從她自上神那裡得到入幽冥之法到現在,也就隻有幾個月的時間,幽冥廣大,情況奇異,她難免感覺到棘手。
解廌的出現正好,他自幽冥中往來的時間遠比女須要久得多,對幽冥九泉的情況也要熟悉得多。
解廌在來到這裡之後,就將自己對幽冥的了解知無不言。解廌一直覺得幽冥之中似乎另有一支勢力,但他對這個勢力的情況也並不了解,隻是偶爾見過這樣的修士,而且並未搭過話。那時他還不清楚幽冥背後有人在謀劃,隻以為是一支掌握了進入幽冥之法的特殊傳承。但在解廌遭遇了自身的慘事之後,他再回頭細思量,隻覺得這其中未必沒有那不知名勢力的影子。
他將此事告知給女須後,女須就一直依照他所提供的線索在幽冥中尋找,但卻一直未能尋到蹤跡,直到現在。
“他們倒是會躲,不知用什麼東西煉製了些棺船,沉在黃泉裡藏著。”女須冷笑道。
這些家夥早就覺察到了她在尋找他們,便故意隱匿不出,計劃好反過來要捉她。她一時措手不及吃了點虧,卻也把這些縮頭烏龜的來曆給找了出來。
女須收起白骨刃,掌間捏著一縷香火。
解廌湊近聽這香火中的心念,驚愕道:“黃泉擺渡者?”
女須點頭:“寒衣節人間幾處大祭,這香火突然出現在幽冥當中。我驚了一瞬,他們趁此反欲擒我。”
解廌恍然:“竟是如此。”
凡人畏死,多有幽冥之祭,但輪回自然運轉,這些祭祀都是空祭,香火之力在凡世中就消散了。
他以前也曾聽聞過有人祭祀黃泉擺渡者,但隻把它當做了和其他冥陰之祭一樣的存在,並沒有放在心上。卻不想他們是利用了幽冥無處不在的特殊,那些香火並非消散在虛空,而是直接進入了幽冥當中。而這群修士就隱匿在幽冥裡,正大光明地在世間流傳著自己的信仰,增長著自己的力量。
但是他們既然接受了祭祀的香火,那麼人間對於黃泉擺渡者的認知與禱念也就可以作為參考。
黃泉擺渡者,在人間的信仰裡,被認為是將死者的魂魄送去黃泉彼岸進入輪回的存在,幽冥孤冷,黃泉擺渡者也是將死者的魂魄擺渡出冰冷死寂之苦,讓他們重新進入陽世的神明。因此黃泉擺渡者可以在幽冥中行動無礙,而上了他們船的渡客自然也要聽從他們的吩咐。
之前九曲河上的白麵惡神,或許是他們選拔成員的方式,他自己並不清楚黃泉擺渡者的存在,之後若成了便成,若不成便隻是一個偶得機遇的修士而已。不過他們的成員或許還另有一種吸取的方式——倚照黃泉擺渡者的名,死後進入幽冥當中的魂魄,豈非儘由他們擇取?
女須想到她之前曾見那白麵惡神讓自己能夠停留在黃泉之上的方法——他用枉死的水鬼托著他的船。唯有深重執怨的魂魄才能在河水上停留。那些黃泉擺渡者可在黃泉中自由往來的棺船究竟是由什麼煉製的,似乎也並不難猜。
鬼王的麵色愈發冷肅。她對解廌道:“無論如何,你都莫要再踏入幽冥。我去見一見上神。”
……
大青山首之峰。
長陽盤膝於山巔。長夜將儘,在如鱗的薄雲中,一輪浩日緩緩升起,鱗雲在日光下漸成剔透的玉片。
“明燈教。”他說道,“他們的心焰可以照亮幽冥。”
女須從山首退下。自神明落足之後,這座山峰日益增長,威勢愈重,她是鬼修,縱使有著神明的許可,在山上待久了也難免感到不適。
上神並未對黃泉擺渡者的存在多言,似乎對此早有預料,隻是指點她去尋找明燈教的幫助。麵對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黃泉擺渡者,她的根基還是有些淺了。
黃泉擺渡者,這是渾沌的布置。他不敢親自進入幽冥,便折騰出這些來替他探查。他想要知道,當初長陽究竟有沒有將地府藏在幽冥之中,幽冥究竟值不值得他冒險親身一探。
當初長陽隕落,地府失蹤,渾沌尋找了十二萬年,雖然未能得到地府,卻並非未有所得。太陰的神庭有地府的痕跡,但那最多隻是半座地府。神庭與地府,命理與因果,二者雖有相似之處,卻又截然不同。依照長陽的性子,他在意識到有人在背後算計之後,也不會將全部希望壓在太陰身上。那會給渾沌直接指出下一步的目標,也會使太陰和地府同時身處險境。
有另外半座無主的地府吊著,由太陰掌控不易謀奪的半座地府才不那麼引他勢在必得。
太陰手中隻有半座地府,她借著地府的架構建立神庭梳理命氣,如今神庭已然成型,想要得到它麻煩得很,另外半座地府,又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