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的神明目光垂落,雲層之下,因果繁密。世界如他手中的琴,根根因果任他彈撥。
七情引已全,他的力量仍未完全恢複,因為他的力量不止遺落於此。
神明伸出手,撥動下一場局。
……
隋王都。
隋地武鬥之氣極盛,王都之中尤甚,不過,這裡的武鬥之氣雖盛,嚴肅之意亦重。偷襲圍攻、刻意羞辱之類的事情,在城中是絕看不見的。若有狂浪之輩敢於挑戰這裡的規矩,就要做好被滿城之人敵視的準備,更何況還有出自武英堂的王都護衛。
隋地尚武的風氣已經成為了這裡修士們的道。他們所追求的並非好狠鬥勇與最終獲勝。武鬥隻是手段,變強才是目的。因此,一切不擇手段以鬼蜮計倆而得勝的人都是令人不齒的——你的確獲勝了,可你的道呢?
把手段當成目的,不過是短視貪婪心胸狹窄之輩而已。如果任由此輩發展,他們就會毀了這個難得的修行之地。因此,所有因向往此地風氣而來到隋王都的修士,都會主動遏製此輩的出現。
在隋王都中,若有恩怨不可私下相鬥毀物擾民,若欲比鬥須上武鬥台。人人都可以上武鬥台,隻要交一點財物作為武鬥台的維護費用即可。台上分切磋與生死鬥,切磋之下又有細分。在切磋中,台上會開啟修士布置的陣法,就算台上的人一時收不住手,也不會真的傷了性命。生死鬥則要立下生死契,台上分生死,台下了恩怨。若有偏要為死在生死鬥台上的人報仇的,那就要上武英殿的名單走一走了,成為所有人的任務對象。
因為隋王都的這種風氣,吸引來了無數誌在此道的修士,而不欲此道的人也大多離開了。隻有在這樣的規則下,才能給他們一個安心修行的環境。這裡有無數誌同道合的人可以切磋,也不必擔憂因武鬥結仇而被私下以陰手報複。故而人人都自發地維護這個規則,這也使得王都中雖然尚武喜鬥,治安卻是難得的好。
隋都因此而盛,修士往來不絕。在這樣的環境裡,昌蒲像一滴水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裡。她是第一次來隋,對這裡的情況並不了解,好在有仰蒼在,借助明燈教的力量,她很快就摸清了大致情況。但還有一個問題:他們來隋是為了阻止玄清教謀劃隋國的,現在他們到了,但……玄清教呢?
隋地現在狀況良好,隻有十幾年前出了老隋王和大公子暴斃的事,還有後來小隋王鬨了點幺蛾子,但這兩件事都被應不負給解決了,而且這兩件事謀劃粗糙,沒頭沒尾的,看起來也不像玄清教的手筆。
隋地因為有這個尚武的風氣,也不是個容易傳教的環境。
不似盧國中還暴露出些暗藏著的玄清教影子,隋地是真的毫無動靜。仰蒼得到的消息已經過了二十三年,他隻知道梁國的具體情況,對隋知曉的並不清楚,但梁國現在情況已定,隋地隻能摸索著來。玄清教一定會對隋出手,既然隋地看起來無礙,那麼問題就應該出現在王宮之中。
王宮中沒有修行點燈法的人,仰蒼暫時無法在此事上給予昌蒲幫助,不過,世事常有巧合之處。昌蒲從另一個人那裡得知了隋王宮中之事。
在來到隋之後,她偶然結識了一位鬼神,這位鬼神生前並未修行,也並非因怨戾化鬼,而是因為生前琴藝超絕,受隋地琴師供奉而成。
“隋王患上了頭痛症。”餘簡說道。
王宮之中的消息瞞得很緊,可以理解,應氏現在就剩下應不負一個了,雖然隋地現在情況看著還好,但假如應不負的問題暴露出來,必然又會生出亂子。但不論應不負再怎麼隱瞞,也是無法瞞過日夜相處的宮人的。宮中有琴師在,這些琴師們當中有與宮人交好的,隱約就知曉了些消息。
應不負的頭痛症並非普通病症,她找了高超的大夫甚至修為高深的修士,但這些人對她的頭痛症都束手無策。
宮中的宮人們最近一個個都小心翼翼的,應不負的頭疼開始時沒那麼嚴重,還能夠忍耐,後來疼得越來越厲害,幾乎不能處理政務,她的脾氣難免也越來越暴躁。人們私底下悄悄傳,這是因為隋王殺了自己的親弟弟,是她的弟弟應延年的鬼魂在報複她,所以那些修士們才對此束手無策。
但最近王宮中的氣氛稍微鬆了一些,隋王找到了一個修士,可以減輕她的頭痛,隋王對此人親近非常,有此人的居中調和,隋王已經不像之前那般容易發怒了。
宮人們都很感激這個修士,但他實在可疑。隋都現在修為高深的修士並不少,為何誰都解決不了隋王的頭痛症,偏偏隻有這個修士能夠治療?為何偏偏隻能緩解無法治愈,以此為由徘徊宮中不去?
昌蒲顰眉,對餘簡問道:“那個修士是誰?”
……
隋王宮中。
應不負斜倚在榻上,閉著眼睛讓身後的宮人給她揉按太陽穴。她生得一張線條柔和的臉,五官嬌麗柔美,唯有一雙眉天生濃黑,眉峰鋒利,給這張臉添了幾分剛硬威嚴之態。此時這雙眉正緊緊顰著,使得周圍人更大氣不敢出。
一個宮人走過,腳步重了些,在地板上踏出聲響。應不負驟然睜眼,皺眉看過去。宮人嚇得撲通一聲跪下,這聲砸得應不負眉頭更緊。宮人反應過來自己又做錯了,渾身發抖,不敢磕頭,也不敢哭求。
應不負身後的宮人手上未停,用下巴對其他人示意。
兩個健壯的侍從走過去,把跪在那的宮人架起來給拖出去了。他們都隻穿著布襪,腳步又輕又穩,沒發出一點動靜。
一個從外麵進來的宮人急行而來,與他們交錯而過,同樣腳步無聲。她湊到應不負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應不負睜開眼,麵色柔和下來:“快請進來。”
一個漆發如墨兩鬢生白的修士飄然走了進來,他看上去溫和而寧靜,一雙眼睛中好像同時藏著孩童的天真純粹與老人的溫和智慧。
彆初年走到她榻邊,阻止了她起身的打算,手指在上空拂過,幾滴甘露落下。應不負眉眼間的痛楚減輕了幾分,慢慢鬆了口氣:“還好有真人在,孤才能得到片刻安寧。”
“王上吉人天相,就算我不在此,王上也早晚會脫得此劫的。”彆初年不急不緩地說道,他說話自帶讓人信服的味道,連應不負身後的宮人都露出理當如此的放鬆神情。
應不負卻神色莫名地笑了一下:“吉人天相。”她揮了揮手,除了她身後的那一個,其他宮人都退出去了。
“真人,孤又做夢了。”應不負閉上眼睛,“孤又看見延年了。”
給她揉著太陽穴的宮人麵露憂色,彆初年取出一枚香丸,宮人忙接過,嗅過之後輕手輕腳地放入熏香爐中。
應不負繼續道:“他還是才三歲的樣子,滿宮掛白,他哭著向我伸手要抱,問我爹爹在哪裡。”
彆初年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聽著,辛熱的香氣從熏香爐裡慢慢彌散開,應不負的眉又鬆開幾分,自語似的呢喃道:“但我抱起他後,他就突然變了臉,惡狠狠地看著孤,問孤為什麼要殺他。”
殿內靜得近乎死寂,宮人手上很穩,額上卻見了汗。
小隋王死了,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也沒人敢問。在應不負剛成為隋王的時候,還有腦子不清楚的大臣試圖以此逼問來壓製她,被應不負輕輕巧巧地駁回去了,她倒沒把這人怎麼樣,但後來這個腦子不清楚的似乎想表現一下自己的氣節,不好好乾活耽誤了應不負的命令,就被她擼下去攆回去種田了。
總而言之,現在能留下來的都是腦子清醒的人,沒有再問這事的。問出來了又怎麼樣?現在這個隋王心性不差也有手段,隋國現在情況不錯,如果真的是她殺了小隋王,難道要因此與她杠上嗎?把她拉下來,應氏無人,隋王之位無人,隋國必亂,然後怎麼辦?既然決定了以後要與這位王上相處,那又何必再把當初的事情拉扯出來?真扯出來就難看了。
因此,小隋王究竟是怎麼死的,這件事就含糊了過去,沒人理會沒人在乎。
可現在應不負自己把事情說出來了。
宮人心中緊張,彆初年卻神色安然,好像應不負說的不是這樣了不得的事一樣。
應不負的聲音弱了下來,她的呼吸漸漸緩長,竟倚在榻上睡著了。宮人解了她的頭發,用一柄木梳慢慢替她壓頭皮。彆初年雙目似睜非睜,像入定了一樣,殿內靜得嚇人,隻有宮人一下重似一下的心跳。
但沒過一會兒,應不負就醒了,她眨了眨眼,問道:“孤睡了多久?”
“不到半刻。”宮人小聲道。
應不負看向彆初年,歉意道:“孤精神不濟,怠慢真人了。”
彆初年溫和道:“王上保重自己為要。”
他從袖中取出一隻盒子,盒子裡裝著數枚香丸。宮人接過看了之後,忍不住道:“真人可否再多拿一些藥來?”
彆初年神色稍稍嚴肅:“藥性治病,卻也傷身,不可多用。王上的病症以後會好的,現在用此藥緩解病痛尚可,卻不應過於依賴,應當節製才好。”
宮人隻好垂首。
彆初年又對應不負道:“王上的夢不必在意,那隻是夢而已。”
應不負笑了笑,起身相送:“孤知道了。”
彆初年早在第一次和她見麵時,就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不然她也不會讓他一試為自己治病。她那個弟弟就隻是個普通人而已,就算真的成了怨鬼作亂,她供奉的那些修士們也不是白給的,早就解決掉了。
彆初年對她說,她的頭痛症是劫,所以治不好,隻能緩解,熬過去也就好了。這個說法與其他修士的說法雖然表達不同,但意思是相類的,互相印證之下,她自有判斷。
應不負把彆初年送到門口,她最近被病痛折磨得消瘦了不少,散開的頭發還沒來得係上,和寬大的衣服一起被風扯得飄飄搖搖,襯得人嬌怯可憐。宮人想讓她回去,卻又不敢勸。等彆初年的背影也看不見後,應不負才帶著宮人回到殿內,抱著宮人給她準備的暖爐,閉著眼睛好像又睡著了。
宮人輕輕梳理她被風吹亂的頭發,忽然聽應不負道:“阿鹿,你最了解我。如果哪一日你發現我不對勁,就去找薛先生殺了他吧。”
阿鹿一驚,不由喚道:“王上……”
應不負仍閉著眼,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反問。
阿鹿定了定心:“我會做到的。”
薛先生是勇勝塔第八層唯一一個修士,第九層沒有人,他就是勇勝塔中最頂尖的那一個。薛先生是個武癡,在知道隋國的情況後就跑來了,應不負一直傾力供養著他,但卻一直沒有所求,這令薛先生心中有所顧慮,他就又跑來找應不負,在與應不負談過一次後,他就又安心待了下去。
當時兩人相談的時候,就是阿鹿在外麵守著門。這一談下來,除了給隋國談來一位供奉,還給阿鹿談來一個師父。不過薛先生是不認的,薛先生說她雖有天資,卻沒有修行的心,所以不會收她為徒,隻願意指點指點她。
阿鹿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王上有心性智慧,她守著王上就好了,她願意這樣。
但……王上原來並不信任彆初年真人嗎?她一直以為王上很感激真人的。不過,她知道該怎麼做,隻要沒有出問題,她就會一直像從前一樣恭敬真人,如果出了問題……不,不會出問題的。她會警惕的,她一定不會讓王上出問題!
宮殿外,兩個健壯侍從把嗚咽發抖的宮人架到遠處,手一鬆,那人就癱倒在地上,哀求地看著他們,想要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