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都王宮,李泉伸手捉住懸在半空的狼毫筆,在筆洗中輕蕩。殘墨在水中化開,染了墨色的小水波擊在瓷壁上,泠泠水聲驚起了另一張桌案前的胥桓。
他抬起頭放下筆,雙眼因思緒還停留在手中的公文上而有些空茫。
“完成了?”他問道。
李泉一擺手,桌上的書冊就平平推到了另一張桌上。
胥桓抬手接過翻看起來。他請李泉來與他一起定下可以重定亂世、與世界運轉相契的律條,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是需要他終生踐行的道,直到最後,以智慧與力量,書就一冊真正無瑕無穢、可梳理世間的律冊,胥桓沒想著一蹴而就,但第一步,他需要這尚且粗糙的草稿足以成為他的根基。
開始時他想他可以與李泉互相探討,和而不同,可以使道理越辯越明,越少缺漏。但他卻發現,李泉在這條道上走得比他要更深更遠。比起相互探討,這漸漸的已經更類似於單方麵的指點與教導。
後來慢慢就演變成了現在這個模式:李泉並不參與他最初的擬訂,但會對他擬訂的結果提出疑問,每一個疑問都準確點出了問題所在。胥桓就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中,越來越明晰了自己的道。
他翻著李泉推給他的冊子,這本長冊經過修士的手段煉製,瞧著雖然不厚,所載內容卻抵得上梁王宮中的半壁藏書。他越翻越快,但直到末頁,也沒有看到墨色注疑的地方。
“已經沒有什麼可改的地方了。”他聽見李泉含笑的聲音。
養大了膽子的小鬆鼠推開窗鑽進來要烤火,窗外日暮金霞,照白雪盈盈。暮鼓聲聲裡,一道道他親手擬寫的律條從胥桓的神識中淌過,凝聚成堅實的鎖鏈,夯實進他的根基。混沌不清的命理忽然顯出一線,在渾沌如黑洞一般的力量裡深深紮下一根鎖鏈,像飄搖的舟船定下一根結實的錨。
胥桓猛然抬起頭,雙眼亮得驚人:“我……”
“去吧。”不必他說完,李泉已經笑起來。
胥桓虧損的根基才剛剛重新彌補上來,正是需要穩固的時候。
晝漏儘,暮鼓止,日輪西傾漸漸沒入地底,李泉看向窗外,餘暉倒映在他眼裡,燦爛若金。
……
等到胥桓再次從閉關的石室中走出來的時候,又是一次暮鼓聲聲,他浸在暖色的霞光裡,皮膚似終於從經久不散的寒涼裡透出了暖意。
他嘴角翹起,似乎是想笑一下,但這個笑還沒有完成就被一陣冥冥中的感應打斷了——窕姨出事了。
胥桓的神色冷了下來,目光利若含鋒,直刺所感方向。
他娘出事的時候他才六歲,什麼都做不了。他不會再讓窕姨出事。
晚霞在日輪沉落後褪了色,一縷風卷起些許碎雪,其上碎金般的光芒在落地前黯淡了,灰藍色的雪地上已經沒有了胥桓的身影。
……
“人心,大約是這世上最可笑的東西了。善惡同具,欲求混淆,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總是折騰著沒有意義的事,妄想彌補卻讓自己越陷越深。你們說是不是?”彆初年嘴角啜著笑問道,但他身邊卻沒有其他人,隻有手上把玩著一隻有道裂痕的木質麵具,那上麵詭異的紋路好似一個個被糾纏在無儘線團裡的人。
麵具裡並沒有回應,彆初年也不在意,他無聊極了似的繼續對著麵具自語道:“那位想用你做什麼呢?替代偶師使?借明燈法反取玄清?還是彆的什麼打算?”
飛英被困在詭麵中,一語不發。他已然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彆人手中的棋子,受雙方爭奪取用。但無論執棋者怎麼打算,與他這個棋子是沒什麼關係的。這取走詭麵的修士對他喃喃相問,可飛英雖然已經在局中牽扯甚深,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牽涉進來的——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彆人的落子。多可笑?他以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思量考慮的結果,但卻一直都是在沿著彆人給他安排好的路線前行。
多可怕。
在遇見偶師使之前,他就已經成為了彆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替代偶師使?反取玄清?這修士所猜測的難道不可笑嗎?他這樣一個連知曉自己入局都沒有資格的人,可以做成這樣的事嗎?
“你自然是做不成的,但要做這件事的不是你。”彆初年悠然道。
飛英心中一驚。他方才的所思所想都是在神念中進行的,並沒有回應彆初年。隻是心緒一時波動,竟就被覺察了。飛英極力收束起神念,卻仍覺得自己在此人麵前仿佛赤身裸體,毫無秘密可言。
可他同時又不由得被彆初年的話激起更大的心緒波動。偶師使詭異莫測,玄清教根深葉茂,與他們相比,他就像一粒石子、一片落葉,但石子與落葉能做成什麼事,並不取決於他自己,而是取決於他在什麼人手中。豈不見修士手中的一滴水珠,也可擊碎凡人所持的百煉精鋼?而石頭與落葉,自然是沒有資格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的。
彆初年試探過後確定沒有辦法從飛英這裡得到什麼結果,也不失望,猜不出來也罷,反正這枚棋子已經落到他手中了。
同樣被困在詭麵當中的石頭雖然一直在以點燈法遏製鬼麵,卻也同樣聽到了彆初年所說的話,心神受到擾動之下,心焰明滅不定,與詭麵之間的平衡霎時變得岌岌可危。
“慢來,定心。觀心如明鏡,念頭所過皆如流影,雖倒映其中,卻不能擾動鏡麵……”彆初年的聲音像清泉一樣流淌,指點著石頭如何穩定住心焰。
石頭依言而行,繁雜的心念在彆初年的聲音中像沙石一樣慢慢沉澱到心底,澄明出一片如明鏡的心湖,竟隱隱感覺可以反製詭麵。
“你……”石頭隱藏著力量,隻維持著與詭麵之間的平衡,驚疑道,“你也懂得點燈法?”
彆初年笑了一聲,若有深意道:“我為什麼不懂呢?”
石頭心中靈光一閃,驚道:“你是那個!那個算計了先生的人!你是彆初年!”
在他和先生離開六英城之前,柴火受人蠱惑欲害先生,那人留下的姓名便是彆初年。他很了解先生,也很了解明燈教,在柴火用他所給的陣法困住仰蒼時,石頭也同樣被困在陣中,他滾落在地,被一股靈光定住。那道靈光的作用絕不隻是為了定住他!所以他才會突然出現在詭麵當中,所以他現在落到了彆初年的手中,這才是那個陣法的真正目的!
彆初年從詭麵中抽出一段夾雜著零星記憶感受的神魂之力,隨手把那段神識力量丟到虛空不知哪裡去。飛英和石頭失去了部分神魂力量,隻得全力對抗詭麵,又回到了之前的平衡中。他的隱藏被彆初年輕易看穿破壞,卻不敢生出絲毫怨恨。
彆初年含著笑。隻為了給仰蒼送個答案就跑一趟,這不是他會做的事。一件事不必隻有一個目的,仰蒼重情,情惑人心,遮了他的眼,他還有得學呢。
彆初年悠然把玩著手中的詭麵,絲毫不在意他同僚的處境。
……
偶師使正在被赤真子追擊。她一直在逃,從沒有試圖反擊過,這並不是因為赤真子強到她連反抗都做不到,而是因為赤真子手中有一件極克製她的東西。
赤真子從塗山而來,他此次離開點蒼山,就是為了處理塗山中的不肖子弟。塗山陰大人給了他兩個幫助,一是這些不肖子弟的大致方位,二是他們判罪卷。
身為塗山氏之祖,又有點蒼山的卜算相助,塗山陰本來可以直接確定每一個塗山子弟的所在。但這些叛出塗山的不肖子弟轉投到了渾沌門下,有渾沌的力量乾擾,赤真子隻確定得了大致方位,卻不能直接找到他們。
正好赤真子要去安頓吳侯托付給他的諸多鬼神,他同門又卜算出使吳侯身亡之人與他這一趟的任務有關。他索性便先處理害死吳侯的仇怨,也可由此來尋線索。
赤真子在月娘的指引下找到了吳侯座下諸多鬼神的藏身處,在發現玄清教對他們異常的關注與搜捕後,赤真子將這些鬼神送走,借此布了個局,在荒村中耐心地等待著。
他等到了殺害吳侯的凶手,也等到了此次任務中最重的一個塗山叛逆——二者竟是一個人。倒為他省卻了工夫!
塗山規矩嚴苛,自修行起便要立誓。這幾個叛逆借助渾沌的力量遮止了背誓之果,但有塗山陰親書的判罪卷在,一條真實的罪名便是一重壓製。偶師使正是感覺到了判罪卷的存在,所以才當機立斷地逃走。
偶師使不愧是玄清教中六使之一,竟能在赤真子布下的絕殺之局中以飛英替命、舍棄詭麵換取一線喘息、強破困陣,於瞬息之間逃了出來。
但任她百般掙紮,如今也已到了絕境。她的傀偶已經用儘,也再無可用的底牌,赤真子卻仍緊緊跟在她身後,半點不曾甩脫。
道音雷鳴乍起,震得她神魂發痛,她在塗山陰親書的罪卷下如負山嶽,用儘了力氣才艱難避開赤真子的雷法,轉身卻見那要命的劍鋒已至眼前,緊縮的瞳孔裡劍光驟然放大,已至近前。
“住手!”
一刃無柄柳葉刀飛射而至,生生挑開赤真子的劍鋒,劍意擦著塗山窕的臉頰而過,在玉白的臉上留下一道滲血的傷口。
胥桓的身影於柳葉刀後而至,強行挑開赤真子劍鋒的柳葉刀倒飛回他身側,另有兩刃柳葉薄鋒夾在他指間,鋒芒吞吐間寒煞蜇人。
他目光自刀身上掃過,眉頭緊緊結起——那枚柳葉刀刀身已經崩毀了大半。
胥桓緊盯著赤真子,目光沉凝殺意淩冽。這個灰衣老道不好對付。他於驚怒之中出手,已是全力而為,卻隻堪堪將這老道的劍鋒挑開幾分。
他匆匆趕來,正看見塗山窕在劍鋒下絕望又不甘的眼神。他想起了他娘。宮中驚變那一日他才六歲,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拖進了老祠堂,他沒看見他娘最後一麵,也沒看見他娘是不是同樣的掙紮與絕望,但他早已在千萬次苦痛的思慮中幻想了無數次。窕姨與他娘是同胞姊妹,她們生得一樣。他看見剛才那一幕,就好像看見了他娘當年的絕望。
他不會再讓窕姨出事。
胥桓指尖一動,兩枚柳葉刀劃出交錯的弧線衝著塗山窕急射而去,他人隨著柳葉刀一起動了,後發而先至到了塗山窕麵前,查看她的情況。
赤真子的劍鋒已經再襲而至,胥桓頭也未抬探著塗山窕的脈,先發的兩枚柳葉刀自他耳際繞過,雙刃於腦後互錯斜撥,正好以巧力架開了再次襲來的劍鋒。之前硬抗了一劍崩毀大半的柳葉刀亦急斬向赤真子。
場中突然多出一人,赤真子不動不搖,一道雷法擊向麵前的柳葉刀,劍鋒靈迅再斬塗山窕。本來就殘缺了一半的柳葉刀被雷光擊碎,卻突然從破碎的刀身中爆發出淒絕寒煞,這孤絕的鋒芒令赤真子劍意凝滯了一瞬,胥桓借此時機拉著塗山窕轉身欲走。
他看出塗山窕身上情況不對,卻不知具體是怎麼回事。這灰衣老道不好對付,他怕是很難贏過,不如先行離去,之後再做打算。
赤真子的劍意慢了一籌,神識當機一引,數道雷光擰成鎖鏈憑空橫欄。胥桓引刀斬之,兩刃狹窄的柳葉利光一閃,雷光被劈散,其下卻露出來另一重無形無質的鎖鏈,幻象般穿過刀身,也穿過胥桓的身體,沒有留下任何影響,緊接著他就感覺到手上一鬆。
那鎖鏈是衝著塗山窕來的,她為了避開鎖鏈,竟鬆開胥桓,主動衝著赤真子的劍刃方向去了。
胥桓瞳孔驟縮,柳葉刀疾馳回護,卻已是來不及。塗山窕極力轉身向他伸手,似是想要借他的力再逃脫劍鋒,胥桓傾身欲去拉開她,但劍芒已經抵在了塗山窕的心口上,他與她的指尖卻還差著一寸。
“不……”胥桓瞳孔幾乎要縮成針尖一般,他看著塗山窕向他伸手,像看著他娘,隻差一寸……
他極力向前撲過去,卻忽然心口一麻,僵在了原地。
他看見赤真子的劍鋒穿過了塗山窕的心口,但她身上卻沒有傷;他感覺到心口殘留的鋒銳沉厚的劍意,令他動彈不得;他終於注意到,塗山窕向他伸過來的五指尖,探出無形無質的細絲,那些細絲,連在他身上。
她用他來替死……
胥桓空茫地看著塗山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