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初年道:“既然如此,不還是達成了你的目的?”
第六座黃泉客棧需要特彆的基底才能釘入黃泉,但郗沉岸並不一定要捉到女須,他隻要把女須逼入幽冥中,剩下的自有早已等在幽冥當中的黃泉擺渡者去處理。
郗沉岸仔仔細細地看著彆初年,卻沒有辦法從那張臉上看出半分端倪來。
之前彆初年找到他,要他在這件事上手下容情。郗沉岸應了,所以他才沒有額外做彆的動作,任由女須進入倒天梯,不然有無底峽中萬千鬼兵圍殺,她是絕對逃不脫的。可他也不樂放水太過,走不到他麵前的人,也不配他考量容不容情。
彆初年會來請托他,應當是不想讓女須落入黃泉客棧。但如今聽見結果並沒有改變後,他似乎卻也並不在意。
可如果並不在意第六座黃泉客棧建成與否,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
幽冥當中,剩下的六道黃泉中,三座新的黃泉客棧忽然悄無聲息地立起,如橋如錐,死死鎖在黃泉之上。現在,九道黃泉,三道貫通社土之力,五道黃泉客棧鎮鎖。隻剩最後一道黃泉。
在這一道黃泉之上,無數棺船起伏,棺船之外,陰霧濃稠伸手不見五指。陰霧當中,是無數受黃泉擺渡者所操控的怨鬼。
李泉抬手救下一個點著心燈的明燈教子弟。幽冥當中情況突變,這些明燈教與鬼王女須的部下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李泉一推辟動地,這大個子就又化作了原形,身上纏著道道玄奧的風。
“快去救人。”李泉道。
辟動地不由悶聲低吼了一句,額上犀角幽光大盛,沿著一道黃泉就奔了過去,所過之處黃泉擺渡者無不人仰船翻。
但越是靠近到黃泉客棧,他便越覺得阻礙嚴重,身上神明所降下的力量似乎也在把他推離那裡。這些黃泉客棧已與他之前所砸的客棧不同,渾沌的力量已經降下。現在正是渾沌等待已久的,建立第六座黃泉客棧的時機。他怎麼會吝惜力量呢?
辟動地乾脆腳下一拐,繞過客棧,繼續對著後半道黃泉衝了過去。
這邊辟動地闖得痛快,另一道黃泉上也同樣燈火大盛。
仰蒼不知何時已來到幽冥當中,手中心焰光輝點點飛散,將分散在黃泉中苦苦支撐的明燈教修士們連成一體,一盞燈火的光亮挨著另一盞燈火的光亮,照亮大半黃泉。
無數冤魂在這明亮的燈光之下,感受到了純澈的溫暖,這一點溫暖令他們從無儘的怨毒中忽然感到了悲苦,生出了想要解脫的一念,立時便受黃泉牽引,各入輪回,擺脫了黃泉擺渡者們的掌控。
黃泉之上霎時為之一清,隻剩下零星飄蕩在上麵的棺船。
一道刻毒的目光落在仰蒼身上,他驟然抬頭。
黃泉客棧門口,搭著布巾的店小二正咧著猩紅的嘴,見他看過來,招呼客人一樣對他揮起了手。
仰蒼皺著眉,並沒有理會店小二的挑釁。明燈教的心焰破得了黃泉擺渡者之法,卻沒有辦法破開內蘊渾沌之力的黃泉客棧。
與此同時,在那最後一道既無社土之力也無黃泉客棧的黃泉之上,已經生出了新的變化。
無數沉浮在黃泉之中的棺船們受到渾沌之力籠罩,他們雖各自分彆,卻又同為一體,如同被蝗王操控的蝗群們一般,形成了一股同為一心變化自在的可怖之勢。
諸多棺船隱隱結成一座奇異的大陣,陣中忽空出一段黃泉——那是黃泉由死到生、雖死生一體無始無終,卻被強行定下的“始終”節點所在,也是他們選定的黃泉客棧之址。
陣力像一張鯨吞巨口,將由無數冤魂組成的陰霧吞進陣中,渾沌降於每一個黃泉擺渡者身上的力量凝聚於節點上,在此不可思議的偉力之下,無數冤魂被生生凝固成一座客棧,由地麵而起,每一塊地磚上都有許多張猙獰痛苦的麵孔在掙紮著。愈掙欲痛、愈痛欲狂,於是互相撕咬不休,所生的怨煞又將他們更堅固地煉進了客棧之中。
一塊塊怨魂之磚拚成了地麵、摞起了圍牆,一根根怨魂之柱子立起,房梁搭建,黑瓦疊頂,整座黃泉客棧頃刻之間便已向上拔起。陰霧中的怨魂掙紮不休,無可抵擋地被吸進陣法當中,煉成櫃台碗碟、桌椅板凳……
黃泉客棧亦向下生根,煉怨魂的蠱陣在地麵下延伸,無數痛苦怨戾的魂魄們互相撕扯掙紮著,卻怎麼都擺不脫這一座蠱陣,他們的掙紮形成一道向下的旋渦,像是一枚尖利的大釘,死死釘向黃泉。
這就是黃泉客棧的根基,但這座根基,卻始終不能釘下去。
黃泉愈發幽寂,平靜的水麵顏色幽深如鏡,幾乎要與四周的幽冥融為一體。寂靜、浩瀚、極廣大又極微毫、比山嶽更厚重、滾滾如輪無可抵擋的力量凝聚在這道黃泉之上。
哪怕是那在旋渦之底,最怨戾、最凶煞、最強悍、彙聚了整座黃泉客棧無數冤魂力量的惡鬼,在觸碰到這座黃泉表麵的時候,也一觸而崩。
在麵對這即將建立的第六座黃泉客棧時,整個幽冥之道的力量也自然反擊。渾沌不敢親至幽冥,無論如何也無法直接釘下這座客棧。
但他所等待的時機已經到了。
黃泉之上,幽冥當中,忽然飄忽落下一個身影。
女須。
她閉著眼睛,向下墜落的地方正好是黃泉的節點,也正是無數冤魂圍聚、黃泉客棧將要立下的地方。但她一動也沒有動,從眼皮到指尖都是寂靜的,似乎對外界已毫無反應。
黃泉客棧的旋渦中忽然生出莫大的吸力,似乎已經急不可待,想要將她徹底吞沒。
可她仍是緩緩下落的,那由渾沌之力所構建的旋渦,竟似乎對她一點影響都沒有。
無數黃泉擺渡者從棺船中躍起,他們裹挾在由怨魂組成的陰霧裡,像由無數黑色鎖鏈倒擰而成的旋渦。他們枯瘦如骨的手臂抓向女須,想要纏住她、拽住她、將她狠狠拉下來,鎖在黃泉客棧之底。
小將軍麵色猙獰凶戾,利齒呲出唇外,向著鎖鏈凶蠻地撕咬過去。
仰蒼臉色難看得厲害,掌中燈焰驟起如火鳳,撲擊過去。
一道清風驟起,攔住了小將軍,送回了仰蒼的心焰。
被那一道清風攔下的不止是小將軍和仰蒼,所有在看清那下落的身影之後出手的修士,都被擋了下來。
小將軍下意識擺頭欲咬,卻被仰蒼給攔住了。
“李泉前輩?”仰蒼看過來,困惑中又帶著些許警惕。他受過李泉的恩惠,但在見到女須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明白了黃泉客棧在打著什麼主意,無論是出於與女須的私交還是出於公心,都絕不能讓她落到黃泉客棧手中。李泉為什麼要攔下他們?
“不要急。”李泉含笑道,目光悠悠看著那倒擰的鎖鏈旋渦。
他一直沒有試圖靠近過那條黃泉,也沒有試圖接近過任何一座黃泉客棧。渾沌知曉他在黃泉當中,那些布置針對的可不隻明燈教與鬼兵。渾沌入不得幽冥當中,可李泉也隻是一具化身,他在幽冥當中布置已久,隻在此緊要關頭攔下李泉不是什麼難事。
但李泉也不必插手。
女須還是在靜靜地下落著,最頂上的一個黃泉擺渡者已經觸到了她的手臂,卻像觸到一片影子一樣穿了過去。
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他們每一個枯瘦如骨的手臂上都帶有渾沌的力量,凶狠地抓著、扯著、揮舞著,卻怎麼都觸不到那個安然飄落的身影。
他們好像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那些混亂、凶惡的東西,是無論如何都觸不到那一片安寧幽寂的。
“這是……”仰蒼震撼地看著這一幕。
“無我之境,他們動不了她。”李泉悠悠而道,目含讚賞。
……
“黃泉那批人動不了她。”無底峽中,郗沉岸沒能從彆初年臉上看出什麼,便也不再拖延,直說道。
彆初年訝異地挑了挑眉,很有興趣地問道:“為什麼?”
郗沉岸沉默了片刻。
他之前說女須傷不到他,那話是半虛半實的。
他若沒有答應彆初年,便不會讓事情發展到女須能夠斬出那一刀的地步。女須自然傷不到他。可是隻要她斬出了那一刀,他就必然會傷在那一刀之下。
女須那一刀……外顯一刀斬他,實為一步斬我。
踏入幽邃,一步舍我。明悟不等於能夠做到,她便借斬向郗沉岸的一刀,一步將自己斬出幽邃。
跨出這一步之後,她未來之道,一片坦途。
負怨煞而斬不平,既斬天地亦斬心。
“她跨出了斬我一步。”郗沉岸道,神色複雜,隱隱透出些許欽羨。
……
女須感覺自己在往下沉。
她一步踏出了腳下的道,便也落入了幽邃之中。
除了下沉之外,她已什麼都感覺不到,感覺不到郗沉岸、感覺不到倒天梯,也感覺不到幽邃,她甚至也感覺不到手中十世怨骨所煉的白骨刃。
漸漸的,她連下沉也感覺不到了,她的心中她隻剩下最後的那一念。
斬!
可她已無物可斬,一切外物都已消去。
還剩下什麼可以斬呢?
修為斬去!凝聚著陰氣的法力斬去,所負的怨煞斬去。
記憶斬去!一身殺氣斬去,煩雜舊念斬去。
七情斬去!恐懼斬去,憤怒斬去。
我也斬去,一切悉皆斬去!
斬去之後,連斬去的念頭也寂滅。在這無念無想之中,被種種雜念煩惱所遮掩的本真之道,終於浮現。
在這樣的空明寂靜的無我之境中,不必誰來護持,惡念尋不到她、傷害觸不到她,一切外力,悉皆落在空處。
隻有女須在緩緩下沉,沉到最深、最靜、最根本的地方。
她已落到了黃泉客棧之中,但沒有任何一寸客棧能夠接觸到她,她又落到了煉製怨魂的蠱陣之中,但怨魂與陣力都無法影響到她。
直到她終於落到了黃泉中。
黃泉河水上,寂靜、浩瀚、極大又極微的意蘊接住了她。
一枚黃玉悄然從她身上凝聚而出,落入黃泉之中。早在地脊重定之後沒多久,長陽就已在她身上隱下這一枚社土之力。
第四道黃泉。
黃泉之中,女須豁然睜開眼,她的雙目空明而澄澈,似醒非醒,雙手握著白骨刃,緩緩向上而挑。
白骨刃受黃泉洗煉,不見凶煞,隻餘幽寂,一刀無聲無息地挑起,像挑起了整道黃泉。
黃泉之上忽然掀起了無聲的巨浪,浪潮擊碎了才凝聚出來的黃泉客棧,將由怨魂凝練的磚瓦儘數卷入黃泉之底,黃泉擺渡者的棺船在浪潮中搖晃傾覆,落入其中的擺渡者不見掙紮,就已經無聲無息地沉了底。
一刀斬出過後,往昔記憶紛至遝來,一世、兩世……十世。心如明鏡,記憶如鏡中光影,十世記憶流轉而過,不染心境,斬去的修為複自重生,女須自無我之境當中恍然而醒,再看前方,那條由她自己而走出的鬼修道路,已坦蕩明明。
黃泉之上,渾沌之力聚成一片混沌陰雲,震怒一般向下砸落。
李泉拂袖一掃,長風迎擊而上,失去根基的渾沌之力徹底離散。
他看著恍然看來的女須,忽然一笑:“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