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蒼山法會就快要結束了。
一百零八聲道鐘,最終歸於一問:
你為何要修行?
為了長生、為了力量、為了救人、為了道……所有的一切,追根究底,能否找到同一個、最根本的答案?
混在一群靜心冥思身懷術法的修士當中,老丈站起來伸伸腿腳,從懷裡掏出小童送給他的辟穀丸,嚼上一粒,再慢悠悠地打一套養生健體的慢拳。很是鶴立雞群。
附近的修士也都知道了這麼個不同修行的凡人老爺子。他旁邊一個坐煩了的戴冠修士把盤著的腿一鬆,散散倚在樹上,從心裡的雜亂抽出來,抬頭問道:“老丈,你聽見的是什麼?”
老爺子從沒有修行過,一輩子都是個普通人,和修行關係最近的時候,也就是最近這幾天了,他自然不會有“為何要修行”這樣的疑問。
老丈對著周圍這一群看著比他年輕,年紀卻比他要大上許多的修士,相處得倒也自在:“我也沒聽見什麼,就是想了想我這一輩子。”
“這一輩子?”戴冠修士問道。
他們這些日子,慢慢地也知道了老丈的來曆。他不是什麼高官顯貴,也沒經曆什麼驚心動魄,就是普通人的一輩子,困難過、輕鬆過、勞累繁忙過、悠閒自在過,有喜歡他的朋友,也有討厭他的鄰裡,經曆過親人離世,也見證過幼兒新生……這樣的一輩子裡,他從道鐘裡,想到了什麼呢?
“我這輩子,就想明白了一件事:從心所欲不逾矩。”老丈慢慢說道,目光悠長,很有些通達智慧的氣韻,“不逾矩不是限製從心所欲的,心不逾矩才能從心所欲。”
這兩天溜達自在的驢子“昂啊昂啊”地叫起來,不知在哪兒玩歡脫了。
老丈眼神一收,嘿嘿笑了兩聲,又變回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老頭,對幾個修士擺手示意道:“但我也沒完全做得到。我去看看我的驢。”
從心所欲不逾矩。
你為何要修行?
飄逸的丹頂鶴禦風隨雲,水墨般的羽翼在風裡繚亂。
神明問她風不動的時候是什麼,她在這段時間裡百般思維參悟,也隱隱約約有了一些想法。
看人間,花開而喜,花謝而悲。悲喜是自己嗎?悲喜隨花開花謝而轉,悲喜是花的。
隨風行,風動自在,風止困守。自在與困頓是自己的嗎?自在與困頓隨風而轉,自在與困頓是風的。
心受外物所控,自在在哪裡?逍遙在哪裡?
可是她停不下來。
仙道求長生。風若止了,風就散了。
她最初是為了什麼而修行的呢?
似乎是因為,她見到了一隻衰老的鶴。羽毛稀疏,眼睛暗淡,再也飛不起來。
她仿佛從那隻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
衰老、困頓、病苦、死亡……最畏懼的,是由於因果不全而沉淪在輪回當中,再也沒有超脫的機會。
畏懼層層裹覆著她。
仙道求逍遙,然而心欲無邊,人便成了欲的傀偶。何人拿捏著所欲,何人便掌控了操偶的絲線。
生死流亡不是苦的根源,若由畏死而舍道心,便等同於將能夠剪斷絲線的剪刀親手毀掉。
世間眾生已經因為渾沌而平白遭了許多罪,難道還要如他的意,化為他隨意調弄的怪異嗎?
她知道,可她仍然畏懼。
她看到過很多次死亡,皮朽肉爛、枯骨慘慘……後來她知道死亡不是終點,輪回卻更可怖了。誰知道下輩子會落在哪裡?
風托著她,不止不落、不停不歇。
一道傳訊術法勾動她的神識。
“丁芹?”
“無論你在哪裡,我都一定會找到你。”對麵呼吸清淺,以修持為誓,消解她最深的恐懼。
風停了。
白鴻隨風而落,修長的足落在一株老鬆上,鬆皮裂如鱗,擎在風裡不動不搖,經曆過風霜雨雪的蒼青裡落了一抹分明的水墨。
風由靜而動,謂之風起,先有風止,方有風起。
輕柔是風、狂放是風、和暖是風、寒冷是風……風為無常、為變化。世無恒常,無風的寂靜之地,便為風起之地。風散是變化,風起亦是變化。所謂風不動的時候,亦是動的時候。世有恒常,唯有無常為恒常。故而,動靜一體,虛實皆同。
以無常變化為自在,便是把自在歸了外物,內境隨外境而轉,終不自在。
她把九曲河畔的千餘年視為困守,便把自己困守住了。她修的是她自己,不是風動不動。
聚散隨意,動靜皆我。
這是風之道。
風不動的時候是什麼?
這一問,問得不是風止時的情況。問的是動靜變化、虛實之道,是她修得是什麼。
白鴻露出一個微笑。
“嗯。”她低低應了一聲,閉目入定。
她已經不再那麼畏懼了。
就算一身修為儘成空,流落不知何處,她的道心不會辜負她。
修行在心。
點蒼山道鐘悠悠,追心溯源。
你為何要修行?
仙道求長生,仙道求逍遙,仙道求以凡塵微身,企及縹緲大道。
仙道不求渾沌,仙道求——敢以凡塵企及天地之道的狂心,與欲毀其道的渾沌,為死生不休的大敵!
怪異之劫,自此始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