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薄得像一層遮不住影的輕紗,好像讓人能夠輕易瞧見周圍的山色,細看時卻又什麼都看不清,隻有一條小徑是清晰的,綿延向前方幾乎瞧不見頂的高山。
那有點像大青山首,又有點像……曾經的天柱山。
阿鹿有點茫然,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了,也不認識遠處那座巍峨大山。可是她心裡竟也沒有什麼害怕的感覺,好像來到這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就好像夢中一樣。
可是什麼夢會這麼空蕩蕩的呢?沒有人,也沒有事,隻有一座高高的大山。
阿鹿隻好沿著小徑向前走去,走著走著,沒過多遠,她忽然瞧見山腳下有一個熟悉的背影。
“丁姑娘?”她試探著招呼了一聲。
那人回過頭,果然是丁芹。
見到是丁芹後,阿鹿反而更迷糊了。
她和丁芹不大熟,連話都沒說過幾句,自己沒夢見應不負,也沒夢見薛成波,怎麼會夢見她呢?
“是你啊。你也修持了上神的法門嗎?”夢中的丁芹問道。
阿鹿點了點頭。丁芹在隋地廣傳此道,她出於了解的目的,就試了試,後來也就堅持了下來。
她覺得這個夢有些奇怪,既不像真正的夢那樣散亂渾噩,卻也不像清醒時神智清明。她漸漸想起來了自己之前是在乾什麼:在挑明了她的身份後,應不負就開始正大光明地把她當繼承人培養——真的好累!她看應不負的政務看得頭暈眼花,就趴在桌子上歇了一會兒,就這麼一放鬆……她就入了夢。
她認為自己應該警惕,可又莫名感到一種安心與放鬆,就好像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時一樣。這讓她雖然告訴自己應該謹慎,卻又實在緊張不起來,隻有神智在努力掙紮著呼喚:警惕些啊!你是一個修士,莫名其妙陷入了這樣古怪的夢境,不該小心些嗎!
“彆擔心。”丁芹對她溫柔地笑,“這是神明的道路,你若是想繼續,那就爬爬看,若是不想,往回走就可以醒來了。”
“這樣啊……”阿鹿莫名就放鬆了下來,“那你跟我一起走走看嗎?”
“每個人的路是不同的。”丁芹搖了搖頭,“上了山,我就不一定能看到你了。”
“那……我還會遇到彆人嗎?”阿鹿問道。
“不,隻有我會。”丁芹對她笑了笑,走進山路裡,很快就被那奇異的薄霧遮成了一道朦朧的影子,沒過多久,影子也不見了。
阿鹿呆怔了片刻,也抬腳往山上走去。
她的理智仍在努力掙紮:她說了你就信了?這是個莫名其妙的夢啊!夢啊!
阿鹿:啊……我覺得沒問題。就爬爬看嘛。
丁芹在往山上走,身形靈巧得像一隻燕,但她沒有飛掠,每一步都結結實實地踏在地上。
這霧氣讓她感到熟悉又安心,就像李府中的山嵐、像她曾經祝禱時,神明意識降臨時的霧氣一樣。
她把心中的哀茫沉澱了下去。白鴻身上降臨了天人五衰,她縱哀痛欲絕,卻也什麼都做不到。天人五衰,靠不了彆人,但若能止住大劫,這胡亂降臨的天人五衰,也就可以結束了。
止劫。可是僅憑現在的她,能做到什麼呢?還不夠,現在的她還不夠。她需要更強大一些,需要能夠在這劫中做到的影響更大一些……她想要去登一次日出之巔,想要登到有能力做更多事情的高度。
無論她能不能做到,無論……來不來得及,她總要去試一試。
然後,她就在夢中來到了這裡。
丁芹向上攀登著,偶爾她也會看到一些人影,但這些人都隻在各自的夢中,登著各自的道途,誰也看不見誰,誰也影響不到誰。隻有她可以見到這些人,與一些偶遇的修士們說說話。
大青山越往上走,所受到的威壓便越大,等走到一定高度後,她就一步也登不上去了。她感覺自己好像被上了鎖,莫說邁步,連腳都抬不起來。
她該怎麼往上呢?丁芹有些茫然。她是想要努力向上的,她不是扛不住重壓,也不是忍不了艱辛,可是認真來說,她並沒有感到多少壓力,不是人們想象中的那種,好像有一座山一樣壓在背上,壓得人渾身發抖、氣喘籲籲,而是像鎖一樣。不動的時候,它們並不會產生多少壓迫,可是一旦向上,就會感覺到自己被死死禁錮。
她該怎麼打開鎖呢?
丁芹困頓地停在原地,她忽然聽到身後有聲音。
一個年邁的女修在她後麵不遠處往上爬,她爬得與丁芹不太一樣,每一步都很艱難,好像有很多東西壓在身上,墜得她腰背沉沉地彎下去,看起來疲憊不堪。她總是累極了似的停歇許久,然後再向前邁出一小步,接著再停歇許久。但她確確實實能夠在每一步的極限之後,再往上攀登一步。
丁芹不由有些驚奇。
老婆婆也看見了她,也很驚奇的模樣:“咦,原來這裡還可以碰到其他人嗎?”
丁芹簡單解釋了一下,問道:“婆婆,為什麼你還可以往上走呀?”
老婆婆笑起來:“把你背著的東西東西放下,身上輕一點,就能往上走啦。”
“背著的東西?”丁芹困惑地呢喃。
“你得先注意到自己背著東西才行啊。”老婆婆說道,見她怔在那裡,搖了搖頭,又繼續一步一步往上攀登,很快就被薄霧掩去了身形。
丁芹仍然迷茫地站在原地。好歹見過這麼多修士,也自己走過了一段修行路,她大概猜得到老婆婆的意思。
山中的壓力不在身上,而在心上。自己背著的東西,無非是指心有掛礙。想要這個、擔心那個,心上的被許多可有可無的東西墜得沉甸甸的,便也抬不起腳、邁不開步。說到底,還是參得“放下”二字。
可是,她卻覺得這不是困住自己的問題。
她很明白自己想要什麼,知曉自己心中的貪執嗔怒愚癡,也在修行路上一一細查、一一打滅,這也是世間大多數正修必經的道路。
但她明白這個道理,卻仍然在山上邁不動步。困住她的,究竟是什麼呢?
她仰頭看向山巔,重巒疊嶂擋住了視線,唯有山嵐籠在她身邊,像一個靜默的指引。
丁芹伸出手,五指一動,淡白的霧氣輕柔地在指間滑開,自在盤繞,流轉任意,帶著她的心也悄悄靜了下來。
她凝視著霧,在霧中看見自己的因果。
從隋地,倒回到盧國,從邊境,倒回到山間,最終停在山林裡,拖著一隻斷裂的腳腕,在惡狼的血盆大口下絕望……
畏懼……
畏懼死亡、畏懼白鴻的衰劫、畏懼……上神的傷,畏懼自己對這一切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卻又更畏懼犯下錯誤導致不可挽回的後果。
於是如負累卵,不敢一動。
一念明悟之後,她山勢陡變,麵前的山在拔高,身後的山在下降,不過片刻,她腳下的路就變得陡峭而險峻。
前方一眼望不到頂的山勢巍峨地向她壓過來,怪石嶙峋、險峰崎嶇,再也沒有了讓她安心的熟悉。
後方一眼望不到底的懸崖綴著她,雲遮霧繞、幽邃難見,像藏著無邊的恐怖。
被強壓在心底的哀茫又被勾引著翻湧了出來,心念不受控地開始滑向她心中最恐懼的方向。
如果白鴻死去……如果上神出事……
念頭失控地瘋跑,把未來最糟糕的可能渲染得仿佛真實記憶。
心慌、神亂,胸腔像快要被重錘擂破的鼓皮,耳根發酸、喉嚨變緊,眼睛裡積聚起模糊的水汽。
畏懼化作最沉重的枷鎖,將她墜向無底的深淵。
丁芹眨掉眼中的淚水,伸手扣住上方的岩石,向上艱難地爬出一步。
不要去想,不要這樣用力地去想未來可能的悲劇走向,然後讓恐懼把她拖下去。向上看,她已經很清楚眼下的情況。畏懼這東西就像石頭,太沉了就會被它墜入深淵,太輕了就會被風浪輕狂地拋卷。她要讓它恰到好處,穩住她的心,看清她所求,然後一步一步負之前行。
因為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無能為力。
畏懼何患?
長陽端坐山巔,目光垂落世間。
眾生庸庸碌碌,若暫能明了輪回之苦,而生畏懼,便由畏懼生出離心,由出離心而始修行。
眾生心無常性,因道存於世,故而可以依道而修,以道為指引,終得脫出輪回。
希望可止畏懼,道便為解脫輪回之苦的希望。
然而,道有了缺,心便失去了指引,由此雖明輪回之苦,卻不見前路何在,畏懼沒有了限製,便自無有常性的心無邊無際膨脹開來。
失去指引的修行,隻能亂闖亂撞,意圖在世間尋一條出路。
他瞧見了眾生失道,迷茫闖撞,或如吳侯,惹儘冤孽隻餘真靈;或如郗沉岸,兩麵投機前路迷困;或如……身化怪異的眾生。
畏懼沒有了撫慰,便向狂迷,終成怪異。
長陽攏著左手,點點幸存的真靈沉在他掌中。久遠之前,他就是這樣攏著左手,將尚且稚嫩的地府護在掌中。
畏懼何源?
丁芹在向上爬、向上看。但就算她不低頭看,那無底的深淵也印在她心裡,化作遮眼的霧、猛烈的風,迷亂心神、偏離前路,任她怎樣試圖平心靜氣,也不得消解。
因為使她生出畏懼的因由,是結結實實擺在麵前的。
而她對此無能為力。
丁芹停在越來越陡峭的石壁上,艱難調服的心猛烈亂奔。
在狂亂撕扯的風裡,她好像隱約聽見了一聲琴音。
綿長的、驚心的……就像她離開李府前,最後聽過的那一次琴音……
上神有一把琴,以七情引為弦。最初時,她甚至看不見琴弦,後來,她能看見弦了,也就能摘下七情引了,再後來……
離開李府前,她試著撥過那把琴。
“彈彈看。”那時的上神對她說。
廊下風淺,青石階上積著露水,上神的衣擺鋪在陽光散碎的木台上,手臂一抬,露出躲在袖下睡得迷迷糊糊地小鼠。
她靠過去,好奇又小心地試著撥了撥。
琴有五弦,最後兩弦是用蛛絲擰的,不作數。喜怒哀懼愛,她隻撥得響一根。
那是懼。
上神會消亡嗎?
她想到她在日輪當中看見的空蕩蕩的暗影。
她想到柳穿魚,想到她看著被烏梅附身的柳葉桃時憎惡又冰冷的神情,可眼底最深處卻隱藏著畏懼。她想到雲眠沙,想到他襲擊風六娘時貪婪又瘋狂的眼神,可最後投向小鵠妖的目光憂懼難安……
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頭頂的巍峨大山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能崩塌。
丁芹咬著牙,又向上登了一步。
就算無能為力……她信上神。出路在上麵,不在下麵。
雲霧忽然散了。
山勢陡然變得平緩,後方的路綿延柔和,上方的路陡峭卻不險惡。
綿長的琴音如遊絲一樣在霧氣裡徘徊。
“上神,為什麼我隻撥得響這一根弦?”她在廊下仰著頭問詢。
“因為畏懼是眾生的本性。”神明的烏發垂落在眼角,黑邃的目好像一汪平靜幽深的潭。
那時她不太明白,那時她經曆過最深重的畏懼,就是在狼口之下的畏懼。
生死關頭,曾經一切看重的事情似乎都不重要了。死亡將一切都壓了過去。
畏懼是眾生的本性。因為眾生隻要沒有跳脫出輪回,就都有死亡的一日,所以眾生畏死,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