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這樣去詢問上神,上神卻搖了搖頭。
丁芹慢慢向上爬著,不像剛開始那樣輕鬆,也不像之前那樣艱險。
她總是走走停停,也會遇到一些不同的修士,有的人像在負重,有的人如徘徊在迷宮……她與他們交談,從不同的道路、不同的困境中汲取到不同的領悟,然後再一次往上攀登。
但她還是不太明白那個疑問。
畏懼一直墜著她。
……
點蒼山腳下,白鴻靜靜地停在這裡,仰頭看著蒼茫大山,既不前進,也不後退。
點蒼山召開法會的日子快要到了,她也聽見了那一百零八道鐘聲,也可以來此參加法會。
對治天人五衰,有一個最根本的辦法——跳脫出生死輪回。這實際上也是唯一一個辦法。其他或延緩或躲避的手段,都有著不可忽視的副作用。
但這也是最難的辦法。
上神曾經點撥過她,可她那時候沒能悟得出來,之後一直參悟,卻也沒有什麼結果。
點蒼山法會上諸多修士彙集,高深者諸多。其中或許會有她證悟的契機嗎?
她如果抱著這樣的期待,意圖解決天人五衰,最後卻未能得成,失望會不會反使她道心衰微更甚?
世間的道已經亂了,她還能求得自己的道嗎?
……
諸多煩雜心念在此起彼伏,使她進不得,可對衰劫的恐懼與對解脫的渴望,又使她退不得。
她抬頭仰望著巍峨綿延的山脈。
點蒼山彙集天下諸修,會帶給他們什麼呢?
……
丁芹看見山道上出現了一個身影。這個身影很特彆,與她之前所遇到的其他修士都不同——她背對著山路,麵向山下的方向,坐在一塊青黑的岩石上,好像一個登山累了,停下來歇歇腳的遊人。
但這座山上是不必歇腳的,這不是真正地登山,山上的風光也不是自成的——那由心而起。疲累了,就醒來,再想繼續修持,就入夢。
丁芹慢慢走近,她的每一步也邁得很艱難,但終於還是慢慢靠近了那人身邊——這是她之前遇到過的那位老婆婆。
“是你啊。”老婆婆費力地眯著眼睛,在看清丁芹後,拍拍身邊的岩石,請丁芹一起坐下。
她看上去更老了,頭發稀薄蒼白,臉上的褶皺向下垂著,脊背佝僂,看起來又瘦又小。
丁芹默默地坐在她身邊,沒有說話。
“爬不動了啊……”老婆婆喃喃道。
不是爬不動,是爬不成。
她的衰劫快到最後的時間了。
丁芹閉上眼睛,緩緩長吸了一口氣,刺得鼻子發酸。她想到白鴻,也許有一天白鴻也會變成這個樣子,也許她那時也隻能這樣默默地坐在一旁無能為力……
“你這小姑娘,怎麼看起來比我還難過?”老婆婆笑起來,她一笑,臉上的褶皺就更深了。
“我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她的衰劫也來了。”丁芹忍了忍難過,聲音裡帶出沒忍住的哭腔,“可她不想求避劫。”
道理誰都懂,可誰能放任自己親近的人逐漸死去,而不去做任何挽留呢?
“啊……那大概是,有著比死更苦的事情吧。”老婆婆緩緩說道,“我年輕的時候——大概和你現在差不多大,有一次,不想活了,沒死成,反倒踏上了修行路。再後來,就不想死了。可是,死也不算最苦的事情。”
她呢喃地說著,三言兩語回顧完一生的波瀾,不在意身旁偶遇的小姑娘有沒有聽懂,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眼睛裡有著畏懼,卻也有著釋然。
碧翠濕潤的山林映在她眼睛裡,山嵐靜默流淌,陽光溫暖柔軟。
山林在她眼中黯淡。
青黑的岩石上隻剩下一個身影。丁芹吸了吸鼻子,紅著眼睛繼續向上。
消亡,這對於任何有靈的存在都是一件極可怕的事。
但生靈真正的本性並非畏死求生,而是離苦得樂。
因為死是苦的,所以才畏懼於死。可是假如當生的苦痛大於死的苦痛時,眾生便會求死了。故而,眾生本性並非畏死,而是畏苦。
所以雲眠沙選擇了化身怪異,白鴻選擇了不去避劫。
一聲悠長的道鐘蕩進夢境。
畏懼何止?
一百零八聲道鐘,最後一聲伴著春雷落下,恰逢人間數九隆冬將儘,薄雨如霧,落地成霜,透過衣衫寒了滿懷,鑽進羽毛驚出激靈。
嘚嘚驢蹄踏著清寒的初春,來到點蒼山山腳下,低頭去啃才冒出地皮的嫩草。
驢背上顫巍巍地爬下來一個老丈,棉帽裡漏出幾縷灰白夾雜的頭發。他先把驢背上的木杖拿下來拄著,慢慢錘了錘腰,活動開手腳,把寒氣從身體裡散出去,才抬頭看起了大山。
“上不去啊……”他喃喃道。
這一次的一百零八聲道鐘,是昭告天下驚蟄日至,點蒼山法會開始。
但通往點蒼山的道路,卻不是凡人可以輕易攀緣的,更何況是一個手腳都不麻利的老人家。
老丈瞧見山前頭有個人影,眼睛一亮,走過去問道:“姑娘,你是來參加法會的嗎?能帶我一程嗎?”
白鴻看見他,問道:“老人家,你也是來參加法會的嗎?”
她看得出,這是個凡人,而非衰劫嚴重的修士。
老丈點了點頭:“前陣子我聽見敲鐘聲,聽完了就覺得有人在請我來這裡。算了算地方,一個月夠我走過來,我就來啦。”隻可惜,過來之後卻發現,自己根本登不上這山。
白鴻默然片刻,又問道:“老人家,你聽到了幾聲鐘?”
“一百零八聲呢,長得很。我問旁邊的人,他們還以為我在發癲。”老丈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可我就想來看一看。”
白鴻望了望背著包袱啃草皮的驢子,道:“走吧,我帶你上去。”
她手臂一展,長袖潔白,尾端沾著墨色,像一筆素淨的水墨,揭起一陣輕和的風,穩穩托住人和驢子,飄忽就上了山。
正悠哉啃草的驢子受此一驚,“昂啊昂啊”地叫了起來,從山腳一路“昂啊”到點蒼山的山門,把迎客的小童驚得連連眨眼。
白鴻笑了笑,對偶遇地老丈道:“已經到了,進去吧。”
老丈道了謝,把驢子安撫好拴在樹上——點蒼山中靈氣濃鬱,山中雖冷,漫山卻都是綠的。沒心沒肺地驢子被安撫下來,很快就張著嘴皮子大嚼起才長出來沒多久的嫩葉。
他被迎客的小童引著往裡走,卻見白鴻停在外麵,停步問道:“你不進來嗎?”
白鴻笑了笑:“不必了。”
已經沒有必要了,她已經知道,點蒼山要講的是什麼了。
她轉身一踏,羽衣纏風,飄然而起,落到了雲裡。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老丈不知有道,從未修行,身上一絲法力也無,卻也聽得道鐘長鳴。
修行啊……是為道而修的,還是為已而修的?
道在外麵嗎?道若在自身之外,那修它又對自己有什麼影響呢?
道在裡麵嗎?道若在自身之內,那何必還要去修它呢?
該修的是道,還是心?
道有所缺嗎?
道在哪裡?
道是行在腳下的。
何以畏懼?
丁芹停在臨近山頭的位置,雙目半睜半閉,神情安寧寂靜。
她已忘卻了自己,忘卻所想、忘卻所欲,心念歸一於自己所侍奉的神明。以信為基,以神明為師長,拋卻一切外物雜念,專注思維、感悟神明所指引的道路。以此純一心念,貼近神明境地。
這是神使的道路,但若從此清淨之境中出離後,亦會落回原地。
但她攀登到這裡之後,也已經再無法向上了,這已經是一個很了不起的高度,但再向上,就算純心而信,不生絲毫疑竇,也無法登出一步——修行終究要靠的是自己。這裡已經是她的極限了,再下一步,要到女須那樣,切切實實地跨出一步才行。
大青山頂,神明心念一轉。
丁芹忽然身心一輕,恍惚睜開眼睛。山巔雲淡,白衣烏發的神明坐在光裡,垂落世間的眼抬起,如見朗日。
“上神……”
“你看見了什麼?”神明問道。
她下意識隨著神明的目光所指,看向山下。
如處虛實之間,她看到了於夢境當中登山修持的修士們,也看見了生活在大青山脈中的生靈們,她看見了點蒼山、看見了飄忽而去的白鴻,看見了淮水、看見了撥琴慰苦的餘簡,看見了解廌、看見了幽冥當中……
解廌可入幽冥的能力,非天生神通,而是後來而生,因為幽冥當中後來多了一樣呼喚他的事物,那是……
雲霧忽然遮住了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已經開始發脹,不能再看下去了。
可是這些已經足夠。她看見了芸芸眾生,皆與神明結契。
天地運轉太久,從第一根因果線崩斷開始,綿延至今,已經沒有一個生靈身上不存缺漏的因果,沒有一個生靈命理不曾被擾亂。
一支記命筆,牽掛眾生因果。
這是地府的成因,施以眾生無畏。
“我做錯了。”丁芹喃喃道。
她以為對抗大劫,需要很強很強的力量,以為教授他們神明之道便是解決怪異的全部。但那隻是道路,而非目的。解決怪異的根基,在於眾生的心。若能對眾生之心施以無畏,則怪異之劫自解。她不該把那些修士丟在隋地建好的廟宇中不管的。
“不要什麼都想著是自己的錯。”長陽摸了摸她的頭,“我尚且不能使眾生心無畏懼之苦,你又怎麼能做到呢?”
她想要止劫,不需要很強的力量,不需要懷疑自己能否做得到……她不是已經看見,曾經教過她琴藝的餘簡先生,僅憑琴音慰苦,便護持一地鮮有怪異誕生了嗎?
她不是全然無能為力。
“去吧。”長陽對她輕輕一推。
丁芹落到鋪滿陽光的金色雲層裡,神識降回到隋地的身軀中。
她睜開眼睛,窗外細雨綿綿,打濕土地,草莖上結著晶瑩的水珠兒,自她入夢到現在,點蒼山的法會已經進行了許久,快到結束的那一日了。她做不到太多,但她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並竭儘所能。
大青山首,長陽的目光落到點蒼山上。
天下諸多散修彙集於此,渾沌卻一直沒有動靜,他必然有其他的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