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袍玄黑的身影浮於金色的功德池海之上。浩蕩日輝阻攔在太陰與他之間,寸步如天涯。
渾沌忽如暴起的毒蛇,他不知何時已掙脫了太陽星的威壓。
他的道力在光輝耀耀的太陽星中割出一線晦暗,雖隻存一隙,一隙黑暗當中卻蘊含著無限豐沛的色彩。紅黃藍綠青白色,像誘食的燈籠,扭曲糾纏在一起,又在互相爭鬥吞噬,形成一片混沌的黑暗。猙獰的根係在黑暗裡麵瘋狂揮舞,想要把這一隙撕開,好從中探出,深深地紮進土地、紮進血肉、紮進太陽的光輝,抓住、汲取、消化!
一縷陰柔道力瞬息纏上渾沌,像一張柔韌的網,將那一線晦暗困在其中,任其掙紮卻不能破。太陰已出手。
“大玄不隕,天地皆亡。你不該攔我。”渾沌急促道,“該隕滅他!”
功德池上的身影倏忽消失不見,再出現時已到了渾沌麵前,大玄目中一片幽寒,唇角卻似笑非笑,手中筆尖已刁鑽凶狠地點向渾沌肋下。純粹的墨色在筆鋒聚成尖銳的一點,卻像是擴散在水中的墨,蕩開道道漣漪,捉向渾沌。
纏在渾沌身上的太陰之力一鬆,渾沌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了大玄手中的筆。但他們太近了,這裡是太陽星,是大玄的主場。他隻能寄道於化身當中,受轄甚大,那支筆又橫掃而來,在空中蕩開墨色波痕,眼看就要落到渾沌的身上。
大玄卻忽然身形一滯,一股陰柔之力凝聚在他身周,使他如行水中,動作一緩,渾沌於毫厘之間避開了他的筆鋒。
太陰。
大玄手腕一轉,筆鋒毫不留情劃開了纏繞著她的太陰之力,向她迫去。
太陰就勢一退,渾沌卻已抓住時機再次動手,他已散去了化身之形,化作一片晦暗的影。
他必須把大玄留在這裡。
渾沌可以與諸天神爭奪此方世界,但卻不可以與大玄共同爭奪。因為這是個想要毀天滅地的瘋子!而這樣一個人,是沒有顧忌的。
可是到了天神的層次,若想隕滅一方,何其難也?當初渾沌能成功設計,是借著道之缺衍化大劫的劇變。現在大玄在太陽星當中,初複力量,正是最好的時機!
如果沒有太陰插手的話。
渾沌想要大玄的性命,可他與太陰不是可以同謀的朋友。
太陰不想讓世界落為渾沌供養己身的養料,但她也不能讓大玄肆意妄為。
而大玄……他要一切歸於寂滅。
渾沌狠辣,大玄淩厲。
太陰之力悄然彌散,在這場凶險的爭鬥之中牽扯平衡。
太陰不需要勝利,她隻需要拖住現狀。渾沌和大玄不可能同心協力來對付她。
她不能讓渾沌敗亡,因為大玄是不可控的,隻憑她牽製不住大玄的癲狂。她也不能讓大玄敗亡,她不能讓天地在這般凶險的勝負一線中作賭。
現在太陽星中隻有他們,但白帝不會被困住太久,水相亦會恢複。
有這最善借力打力、以柔克剛的天神牽製,太陽星中的局麵一時僵持住了。
渾沌欲殺大玄,大玄亦不會放他離開太陽星。太陽星是大玄的主場,然而有渾沌與太陰牽絆,他也無法離開此處。
日月之下,雲層流聚,掩了太陽的形狀,隻透下明澈的光輝。雲積厚,人間落了一場雨。
春雨潤物,大地生綠。日光落到地上,泥土裡有陽和之氣生發,草木隨長,生機綿綿。
沉眠在梧桐樹中的天神翻了個身,化芒複蘇。
太陽星上,金紅焰流一卷,大玄忽然一退。
在這一退之際,大玄爭取到了一瞬。於此一瞬之間,他的目光落向太陰。
這決斷非常,決意為他欺瞞天地、積儘十二萬年功德以救護的天神,已恢複了沉靜與果斷,但她看向大玄的目光一直在堅執相問:
長陽的意誌不會被輕易迷亂,更不該被改變。為什麼?
可大玄的嘴角隻是譏誚地翹了一下。被那雙幽邃的眼一觸,太陰瞬息間如墮輪回。
青拂因失子之恨開始強奪彆人的孩子,食夢貘為報煉蠱之仇吞了台吳半縣之人,淮水神君為了落月海的局淹了庸城無數眾生,吳侯為了庇護一地以瘟疫火災致使無數家破人亡……
眾生是被冰冷河水灌進肺裡的女嬰、是失子瘋癲的青拂,亦是將親子扔進河水裡的父親;
眾生是敬慕淮水神君的諸多水神、是隱忍兩千餘年以成大事的淮水神君,亦是庸城裡在絕望中爬上屋頂拚命舉起孩子的父母;
眾生是被煉化為蠱後為虎作倀的蜃、是蠱陣裡被迫吃掉織夢蛛的食夢貘,亦是台吳縣滿城縞素裡哀哭絕望的失親之人;
眾生是在吳侯庇護下能在劫中依舊安居樂業的凡人、是願受三倍之苦縱死無悔的吳侯,亦是被他鎮壓在廟下不得解脫的枉死怨魂。
凡世渾渾噩噩,無儘的苦與無止的欲化作泥沼,可因果在,黑暗裡就有著一盞明燈。它在告訴你,怎樣做才能離苦得樂,為什麼要節製欲求。向著燈亮起的方向前行,就不會永遠在泥沼中沉淪。
凡塵眾生可恨,凡塵眾生可憫,凡塵眾生愚妄,凡塵眾生堅韌。隻要看得見那一線希望,他們就能挨著苦,掙紮著向燈亮起的地方前行。
在這一次次輪回的終點,太陰化作了最後一個身影——長陽。
塵世因果如繚亂的霧,他在世間行走,許以眾生向他的名祝禱。從不染塵埃的天上俯身,垂落指尖,讓眾生可以攀援著他的手。
那泥沼中失光的眾生,於是在驚惶迷惘中有了新的方向。
點滴墨色汙不了活水之池,便是百千萬硯的墨色,也遲早會被泉眼中潔淨的泉水化去。可若是那墨色源源不斷呢?
青拂曾經隻想找回自己的孩子,後來她開始奪取彆人的孩子。
食夢貘在初入蠱陣第一個十年中,他想他們若能逃脫出去,他願以全部身家酬謝。
在第二個十年中,他想他們若能逃脫出去,他願此後日日行善積德。
在第三個十年中,他想他若是有朝一日能夠逃脫出去,他要不擇手段的複仇!
太遲了。已經太遲了。
燈已經熄滅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