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星熄,天地暝暗。
在那短暫的暝暗當中,一滴泛著金輝的墨色落下,在天地間蕩開一道虛幻的漣漪。
太陽星熄的暝暗掩蓋了這道漣漪,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這太陽星熄滅的片刻當中,一道墨色漣漪已經浸過了眾生。
滴答。
天地間仍在下著迷蒙的細雨,這是因化芒蘇醒,天地自發而生的異象。那雨水從天而降,帶著天上的陽和之氣,落到地上,與大地中沉凝的陰化之氣相融,勃發出榮榮生機。
梁國,一處去年留存的荒草地裡,茫茫的雨裡打濕了一方孤立的巨岩。
玄衣如墨的神明斜倚巨岩,雨水順著岩石流下,滾落到他身上,就像雨珠兒滴落在荷葉上那樣滑開。
雨裡有風。暗沉沉的衣袖被風撕扯著亂舞,袖口裡垂下一節修長的腕。一道墨色細流正從袖中深處滑落,在淒白的皮膚上蜿蜒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又從掌心流淌下去,在手指上纏繞向下,積聚到指尖……
滴答。
每一滴雨都像是一滴墨。每一滴墨都蕩開一小圈漣漪。
層層疊疊地漣漪劃出一片與世隔絕的小天地。
大玄斜倚在墨色漣漪當中,雙目半睜半閉。
滴答。
像心臟在胸腔跳動。
潮軟的泥土下露出一枚被根須纏繞的顱骨,一抹虛弱的遊魂寄存在這具早已死去的軀體裡,用力掙斷根須,卻再沒有多餘的力氣爬出泥土。不甘於熄滅的陰火在空洞的眼眶裡閃爍,像仍念著生前的心跳。
滴答。
像葉尖淌下的眼淚。
瞎了一隻眼的病狼躲在樹後,它的骨架很大,殘留著曾經威武的影子,但現在它皮毛臟汙眼神黯淡,隻能警惕地觀察著周圍。它隻是想要喝一點雨水。
它現在盯上了那塊露出地麵的骨頭,那不是很好的食物,但對於一隻幾乎失去捕獵能力的病狼來說,骨頭裡也是有著一點脂肪的。
滴答。
像血從皮膚滑落。
老人瑟縮在灌木叢裡。她的年紀已經很大,手腳不太利索,沒有親人,獨自生活在這片荒地中,有一個低矮的破爛木屋。她想要出來找點吃的,春天來了,下雨了,野草也是可以吃的,但有野菜更好。
這是一處很荒涼的地方,靈氣乾涸、土地貧瘠,幾乎不會有修士來到這裡,哪怕是邪修也看不上她早已枯敗的血肉,那隻病狼卻一定很看得上。它也許已經威脅不了一個健壯的年輕人,但對付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還綽綽有餘。
荒野很危險,不過及不上那些被邪修們掌控的城池。她已經老得沒有價值了,也老得不知道梁國當中發生的變故。
滴答、滴答、滴答。雨越來越大,像蒙了一層厚重的霧。
雨水落到他們身上,蕩起墨色的漣漪,遊魂的陰火、狼與人墨黑的瞳仁裡,沁入了點滴墨色。
遊魂附身的屍骨好像從中得來了力氣,從土地裡掙出殘缺不全的骨頭,向著岩石爬過去。
病殘的野狼好像感覺到了漣漪的中心,拋下了骨頭與方才發現灌木叢裡的動靜,向著岩石走過去。
虛弱的老人從蹲伏的灌木叢裡站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突然知道了某些東西、又得到了某些東西,於是她看到那個之前從未在意過的巨岩,看到了倚石而坐的身影。
那是一道契。
一道久遠以來,不知從何時而起,延續至今的契。
自大劫初臨世間,至此已有十二萬載。在此之前,因果初亂,長陽集眾生心念建立地府,又過去了多久呢?
滄海桑田,還有多少眾生的因果未曾生亂?輪回幾經,又有多少眾生未曾因自身之苦而向神明祝禱?
又有,多少眾生未曾與神明立契?
她好像……想起來了。
許久之前,無儘的哀苦當中,她曾向一個名字祝禱,神明予以了她回應。以那隻白骨為身的記命筆,續了她的因果,重定她的命數,她曾,與神結契。
老人不再在意詭異的屍骨與危險的野獸,向著巨岩、向著神明走去。
死去的遊魂已經死去,患病的野獸仍在病著,年邁的老人依舊蒼老。
但似乎已經不必再畏懼。因為,
神明與他們同在。
死去的遊魂停於神明足邊,殘骨將裂,殘骨中卻誕生了新的力量——死苦。
病痛的野狼伏於神明身側,瞎眼狼狽,它在狼狽中感受到了力量——病苦。
老邁的凡人拜於神明身前,身軀羸弱,她在羸弱中感受到了力量——老苦。
大玄嘴角似翹非翹,被他們簇擁在當中,臥在墨色滴落的層疊漣漪裡。
漣漪之中,哪裡有什麼從腕上滑過的如血墨痕?那隻從袖中垂落的手,正持著一支筆,那墨色是從筆毫滴落的。之前所見一切,仿佛皆為幻景。
但又有什麼區彆呢?那支筆,原本就是一根指骨。
滴答。
像墨滴落在水中。